傳志望去,正瞧見小姑娘說的那棵大楊樹,楊樹下確有一間掛了酒招的草屋,屋前一片空地上擺了四張長桌,都坐著客人。離他們最近的那桌坐了三名白衣青年,腰間都掛有長劍,若非一胖一瘦,一個不胖不瘦,一眼看去還難以分辨裝束相同的三人。他們除了低聲交談,並無其它動作。傳志問:“你怎知道?”
阿笙雙眸一眯,也不做聲,朝樹下走去。賣酒的是個身材佝僂的老太,大老遠便笑著上前迎接:“兩位小哥哥,在這兒好好歇歇腳吧。上好的白幹,喝上一壺?”阿笙下巴微抬,目光在院中略微一掃,老太探著脖子循他視線瞅了一圈,忙賠笑道:“店子太小,小哥哥莫嫌棄,這邊有位爺是一個人,咱們坐一起可好?”說著指向裡頭那桌。桌邊坐了個高壯漢子,一身獵戶般的皮毛裝束,腰上兩側各有一柄銀月彎刀,正在喝酒。他也不用杯盞,十斤重的大酒壺,一手扣壺身,一手抓壺底,徑直仰頭向口中灌,只見他頸上核桃大的喉結上下滾動幾次,一口氣便喝了半壺,方才使袖子一抹嘴:“只要是能喝酒的兄弟,坐下痛飲一番有何不可!”
老太躬身道謝,面露為難:“那還請大爺把這桌子收一收,兩位小哥哥也都帶著行李。”原來一張五尺長的木桌,他面前放著酒壺,右手邊是一大一小兩副角弓、一隻裝滿的箭壺,將桌面佔得滿滿當當。漢子哈哈一笑正要收拾,阿笙道句不必,便同傳志坐下,將手中竹杖拍在桌面,正壓在弓箭上。漢子也不著惱,抬眼把兩人審視片刻,笑道:“兩位少俠看起來柔柔弱弱的,為人倒是爽利!老羅能與你倆同桌,當真好運氣,來來快喝上一壺,阿婆你快給小公子上酒!”
老太身體佝僂瘦小,一雙小腳走起路來顛顛簸簸戰戰兢兢,竟很有氣力,當即抱了酒壺送上來。漢子見桌上放不下,二話不說抓過先前那半壺一飲而盡,喝罷信手一扔,空壺給他飛擲出去,穩穩當當落在草廬門口,另一桌上勁裝打扮的客人當即拍手稱好。漢子也不在意,要老太端來三隻大碗,統統滿上。傳志看那酒碗便想到先前吃的暗虧,臉色稍變,正尋思如何拒絕,阿笙已端起酒碗一口喝幹,對他道:“你適才問我怎生瞧出那三人功夫,這便告訴你。”
那三人據此不過數尺,他聲音如常,自會給人家聽得一清二楚,傳志不知他意欲為何,也不好打斷,應聲道:“你倒說說看。”側過臉來,只見阿笙雙頰泛紅,猛想起他不勝酒力,忙在桌下捏他掌心,以目示意。哪想阿笙五指反扣,同他十指相交,繼續道:“身處荒山野嶺,周遭又有高人,交談時竟能心神鬆懈,全無防備,這類人不是自恃武功的高手,便是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然高手再怎託大,也不致將兵器鬆鬆垮垮佩著——倒也並非沒有,只是有這等功夫心境的,天下間屈指可數,你一眼就認得出。瞧你眼前這位大爺,桌上有弓箭,腰上有彎刀,一旦發生變故,頃刻既可出手,稍有遲緩便能喪命。那三位,姑且不論氣息步伐,單看面色,皆是外強中幹、氣血虛弱之輩,不足為懼。依你本事,莫說十招——”他未說完,身後一陣勁風撲來,阿笙頭也不回,將酒碗向後信手揮去,但聽一聲脆響,那人手中長劍已斷成兩截。
正是三人中身材矮胖的那個。三人聽出阿笙話中嘲諷,按捺不住從後偷襲,哪想阿笙一個回手,酒碗帶著剛猛勁力撲面而來,撞斷他長劍不說,連人也差點站立不住,連退兩步。三人怒目而視,瘦的那個二話不說又是一劍刺來,眼見劍光逼至後頸,阿笙竟是不閃不避,傳志不及拔刀,左手將阿笙扯入懷中,右掌猛推劍背,使的正是那招劈空掌。他練得不甚熟練,然危急間不及細想,體內勁力急速灌出,竟生生將長劍從中拍斷。那人不及收手,手中斷刃勢頭不減,一個踉蹌撲來,傳志雙腳一點,攬著阿笙自長凳上倏然掠起,這人已撲倒在桌上,斷刃直逼對面那漢子心口。漢子面不改色,低頭喝酒。阿笙偎著傳志,淡淡道:“一招。”
傳志暗道,咱倆與他們無冤無仇,嘲諷人家已是不該,還打壞兵刃,何必如此?然匆忙間瞥見阿笙傲然神情,頓覺好看得緊,恨不得什麼都依了他,只要他高興便好。不過一瞬愣神,三人中最後那個已挺劍欺身上前,傳志趕忙退開,高聲道:“是我倆不好,給您賠個不是,莫再打了!”
“哼,小小年紀便敢在我南方盟的地界撒野,誰要你的不是!”那人縱身跟上,一劍橫掃,見傳志躲避時也一手搭在阿笙腰上,兩人始終偎著,便邪邪一笑,輕蔑道,“不過是倆走後門的小相公,今天不要你們——”
饒是傳志也聽出他話中侮辱,心頭火起不再躲閃,猛然站定,看準空門一腳踢他手腕,他刻意收斂力道,此人仍給他踢掉長劍,原地打了三轉,摔倒在地。阿笙道:“這便是力道太過,若都這樣用力,本可打上三十個,卻只有力氣打三個,豈不是吃虧。”
先是賽馬,又是喝酒,再給他抱著轉上兩圈,阿笙臉上薄汗不曾退去,長發淩亂,一縷發絲散在耳邊,然他一開口,話音清清冷冷,威勢逼人,並不如何狼狽。傳志伸手將他頭發理好,抹去臉上汗水,方點頭道:“嗯,我還要多加練習。”他又看那三人相互攙扶著站在桌旁,橫眉怒視卻不敢說話,這才想起做了何事,忙賠禮道:“實在對不住,阿笙他酒力太淺,喝醉了沖撞你們,我,我,你們要賠多少錢,我這就……”
那人冷笑道:“哼,不過是倆小相公,在這裡囂張個屁!咱們幾個鬥你不過,根本是你耍陰招。有本事等哥哥我回家,傷好了再來比過!”
阿笙面無表情,袖中手腕轉動,一枚銅錢正待擲出,卻給傳志按住,聽他附耳低言:“本就是我們無禮,他們沒了兵刃,要是再打起來,會傷人的。”阿笙冷哼一聲收手,抬肘在他胸口一撞,傳志吃痛,蜷起身子將他抱得更緊,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在旁人眼裡,他倆可是明目張膽地打情罵俏了,給丟在一旁的三人大失臉面,卻知本事不敵,只得悻悻坐下。
姓羅的漢子拍案大笑:“技不如人便願打服輸,這等氣量也沒有,還敢搬出南方盟的架子唬弄人!”嗤笑兩聲,也不看那三人臉色,低頭喝酒,譏諷道:“這等微末道行還敢丟人現眼,他周審川手下都是些什麼貨色。人家都說南方盟氣象恢弘,英雄盟會周盟主勢必一統江湖,我呸!老羅我活了三十年,你們南邊的真漢子腳趾頭都數得過來,一個個身矮體瘦、弱柳扶風的,知道的還當是男兒身,不知道的,恐怕當是哪家淘氣小娘們扮的呢!要我看,倒不如擦脂抹粉收拾一番,個個都是戲臺上的小娘子。還欺負人家少年人,罵什麼走後門,嘿嘿,這種小娘子也就配撅著屁股給大爺們玩了。”
他聲音不小,席間眾人聽得一清二楚,除了阿笙兩人,皆是面色一變。此處已近南京,正是南方盟地界。南方盟發展日久,南方武林上至名門大派,下至名不見經傳的幫會都有入盟,不入的也多與其交好,江湖中勢力如日中天。他這句話損了南方盟不說,更連整個南方武林都罵進其中,在座各人豈會罷休,脾氣暴的已拍案而起,破口罵道:“你小子又算得什麼!鄉下來的破落獵戶,也敢在這邊撒野!說我們南邊沒漢子,我呸,咱們比劃比劃,只會耍嘴皮子算得了什麼,有本事手底下見真章!”
漢子視若無睹,只是大口喝酒,惹得餘人也都怒氣中燒,紛紛站起。
轉眼間便無人在意傳志二人,阿笙低聲要他退後些許,傳志攙他站至樹下。老太見這陣勢,顫顫巍巍躲至道旁,大氣不敢出一聲。傳志忙道:“老人家莫怕,你站在我們這裡,我會護著你。”老太偷偷看他一眼,並不過來。阿笙冷道:“你有幾成把握能護著她?”
傳志一愣,看向院中,除了先前三位,起身的另有五人,皆是勁裝打扮,各帶兵刃,已將漢子團團圍住。傳志搖搖頭,老實道:“刀劍無眼,我還要護著你,我自然拼死保你周全,卻不定能護著她了。但……不過盡力而已。”
阿笙鼻中一嗤:“我豈要你護著。”
傳志摸摸鼻子:“那倒也是。”
說話間院中已打了起來,先是兩個使刀的齊聲大喝,躍上桌案一左一右砍向漢子肩頭,另三人手提兵器伺機而動。漢子冷笑一聲,對方砍刀未至,已雙肘下沉抽出腰間雙刀,抬肩格去。阿笙對傳志道:“你可看清他動作?”傳志點頭道:“雖看清了,我卻沒法那樣快。”
那兩人亦非平庸之輩,手腕齊震,知這漢子力大,不可小覷,也都同時發力壓他雙刀。兩把砍刀上壓力頓增,架在漢子左右,一時無法格開,三人僵持不下。漢子額上青筋暴現,臂上肌肉高高隆起,骨骼咯咯作響。阿笙又問傳志:“你可用過雙刀?”傳志搖頭:“我只有一把刀,自小使慣了的。爺爺說兵器不過是外物,真的功夫內在於身,能將一身內力收發自如,用得出神入化,有無兵刃便不重要了。”阿笙輕笑:“師叔祖勝在輕功拳腳,武功已臻化境,拈花飛葉皆可傷人,兵刃於他反是阻礙,自然這麼教你。咱們年紀尚輕修為不夠,莫聽他的。”聽傳志說乖乖說是,阿笙嘴唇一撇,暗道:這小子是個笨蛋,別人說什麼便是什麼。轉念又想:興許是太過信賴我。
傳志全神貫注留意院中戰況,忽覺手中一暖,竟是給阿笙握住了。他不知為何,也不多問,反握住他的,在掌心輕輕捏了兩捏。阿笙常年握著竹杖,掌中生了一層厚繭,摸起來既不柔軟,也不潤滑。傳志用指肚在繭上磨了兩磨,隨口道:“我只有使刀的手這樣。小時候總覺疼得很。”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阿笙便未回答,再看院中三人正自僵持,那三個白衣青年各握緊手中斷劍,對視一眼,悄悄繞至漢子背後,忽挺劍齊上刺他背心,傳志忙道:“小心後邊!”
漢子不待提醒已聽到身後風聲,當即卸掉臂上力道,一個翻身後仰。桌上兩人瞧出偷襲時已面露慍色,只是僵持之中不敢卸力,眼見漢子先行鬆手,也一齊收刀躍至地面。那漢子仰在長凳上尚未起身,三人已沉下手腕轉刺他面頰,三柄斷劍倏然而至,漢子並不格擋,繼續後翻,雙手撐向地面,桌下雙腿奮力一震,長桌轟然而起,連帶上頭武器酒碗乒裡乓啷砸向斷劍來處。三人躲閃不及,給長桌拍在地下,呻和諧)吟不起。
漢子已躍起站定,將手掌泥土在褲腿一抹,怒道:“你南方盟可都是這等背後害人的無恥之輩!奶奶的非要老子親手教訓才知道自己本事不濟。”上前一腳跺上長桌,狠狠踩下,桌下三人齊聲慘叫,連連求饒,想是肋骨斷了。漢子這才退開,回身對另兩人拱手道:“你們倒是好漢,兄弟適才口出狂言,多有冒犯,在這兒賠個不是。”
其中一人吐口唾沫,高聲道:“南方盟有這種丟人現眼之徒,是我盟中恥辱!至於你,瞧不起我南方武林,咱們再來打過!”
漢子微微一笑:“那可好得很,兄弟我正有此意。五位一同上吧!”
那五人也不謙讓,操起武器攻上前來。漢子收起笑容,舞起雙刀正色以對。不說使刀的二人有些本事,另三人分別使長槍、峨眉刺、銅錘,皆有法度。甫一過招,雙方均知對方了得,心存敬重,手下便更加專注,一時間打得難舍難分。漢子以一敵五雖不能勝,卻也不見敗象。阿笙低聲道:“依你看,此人有多大本事?”傳志眼見漢子前擋後格,左沖右撞,待對手攻來方才出手,並不拘於招式,動作極為迅疾而能後發制人,嘆道:“六年前爺爺同岑叔叔在屋頂上打鬥,招招利落好看,只是因我見識短淺、反應遲鈍,不能及時出招,便打得拘束;之前在樊樓你以一敵二,本事比他們高上太多,也不曾使出全力。這位大哥以一敵五,刀法大開大合,身姿瀟灑,本就厲害,另五位也了不得,而且他們彼此敬重,招式淩厲又有節制,並無殺意,這場武鬥酣暢淋漓,當真好看。”
阿笙無奈,心想:誰要你瞧這個了?江湖上使雙刀的人不少,能有如此氣度的不過數人,然其中年紀相仿、隨身帶有弓箭的,據他所知卻無一人。他蹙眉不語,聽傳志一聲驚嘆,抬眼望去,那漢子縱身避開長槍,人在半空一腳踹退銅錘,截下兩把砍刀,輕輕巧巧落至槍杆之上,已將兩支峨眉刺噙在口中,不過頃刻之間。五人相視一眼,皆知嘆服。
漢子隨即退開,拱手道:“多謝諸位手下留情。”
五人收兵回禮,拿刀的一人道:“閣下功夫了得,在下心服口服,只是適才那番話,還請閣下收回去!我南方武林英雄輩出,絕非閣下口中貪生怕死、弱柳扶風之輩。”
漢子道:“確是兄弟冒犯了。老羅頭一次到南邊來,太過狂妄,今日跟諸位交手,方知天外有天。若不嫌棄,還請交個朋友。在下羅成,無門無派,一人雙刀浪跡江湖。此番前往江南,是為八月十五英雄盟會。兄弟不才,想憑一身本事撈個把盟主當當。”
五人臉色一變,卻不好發作。那人道:“在下薛風,這是舍弟薛雷,南方盟下淮南派弟子,我兄弟二人也正要前往蘇州。至於這三位——”他們本非一路,也不知如何介紹。那三人並未接話,使槍的略一拱手:“我三人都是無名之輩,不與你們攀朋友,就此別過。”說罷拖槍便走,另兩人也自跟上,一同去了。羅成並不挽留,將地上長桌一手提起,也不管地上三人,拂袖一擦桌面,朝那老太道:“今天日子大好,交了幾位好朋友,要是瞧得起,便同我坐下喝上幾杯!阿婆,拿酒來!”
薛家兄弟大笑,一同坐下,薛雷道:“你小子倒是爽利,這個朋友我今日交了。”
老太想是見多了這等陣仗,已不再懼怕,顛著小腳顫顫巍巍端上酒壺,擺好酒碗,正好五隻。羅成笑道:“阿婆是個爽利人。”轉向傳志兩人,朗聲道:“小公子也是少年英豪,快來坐下!”
阿笙略一點頭,倚在傳志懷中,低聲道:“論結交朋友,你遠比我厲害。”傳志不解,阿笙一指按壓太陽xue,抬起眼來:“頭暈。”傳志這才發現,他眼神已有些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