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志看那孩子一張髒臉上滑下兩道眼淚,徒勞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再忍耐不住,上前道:“你已經廢了他一隻手,一條腿,幹嘛還要欺負他!”
眾人嘩然,少年也看過來,將他打量一番,眼珠一轉,笑道:“我何時廢了他一條腿?”他說話時腳下又是一踩,只聽啪啪數聲,指骨應聲而斷,孩子一聲慘叫,摔倒在地。傳志一掌推開那少年,蹲下將孩子抱起,兩指齊動點他腿上伏兔xue,又從懷中掏出一條手帕,將他手指小心纏過。少年早已退開,也不還手,笑嘻嘻看他這番動作。傳志做完這些,把孩子放在一旁,揀起地上散落珠寶交給為首的夥計,道:“你看看有沒有少。”
夥計檢查一番,連連點頭。
傳志摸摸後頸,不好意思道:“我……既然沒少,我,我可不可以替他給你們求個情?他給這位公子一弄,手和腳都要廢了,要是再送他到衙門……不過是偷了東西,要是為此丟了性命,真的可憐。”
夥計偷偷瞥一眼那少年,見他面無異色,連忙說好,對兩人不住道謝,趕忙離開。傳志松一口氣,對那孩子道:“你以後別再偷東西了,萬一再給人抓住,會更可憐的。”那孩子怯生生望著他,並不說話,勉強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出人群,也無人阻攔。圍觀路人見無事可看,很快便散了開去。傳志走到付九身邊,看他神色不知喜怒,也不敢說話,牽過馬韁乖乖站定。直到這時,那少年方開口道:“你瞧見我使暗器了?”
傳志點頭道:“從樓上射下的,是針。”他攤開手掌,掌心正是一枚細小鋼針。“他是小偷,你斷他一腿便夠了,為何後來還要折磨他?”
少年秀眉一挑,笑道:“我樂意。我平生最喜歡捉弄旁人,至於折磨,我也只折磨壞人。若非我知道你是好人,剛才定要和你打起來。”
傳志嘆氣道:“你有一身好功夫,去看看外頭萬萬千千的世界,找些有趣的事情做,不要比折磨人好嗎?便是小偷,也會疼的。”
少年似見到了頗好玩的事,饒有興致地將他上上下下細細掃視一番,笑道:“折磨壞人,可也是有趣的事情。何況,我們兄妹本就是出來看這萬千世界的。”他轉向身後始終一言不發的少女,微微一笑。少女仍是蹙著眉頭,低聲道:“娘囑咐我們出來切莫惹事,你還是收斂些。”
“我不惹事咯,我交個朋友可好?”少年吐吐舌頭,一聳肩膀,拉住傳志道,“咱們上樓吃一頓可好?你別怕吃不起,瞧你一副鄉下人模樣,可是第一次來?即使如此,我請你吃如何?便是這位爺。”他又看向付九:“他雖然長得兇些,看在你面子上,我也一道請了,如何?”
傳志看他笑容嫣然,竟像個妙齡少女般精怪,又想到他適才也是笑著折磨那孩子,頓覺害怕,寒毛直豎,掙開他手指道:“我……我,我們還,還要趕路,謝謝你……”又躲在付九身後,慌得面紅耳赤。
少年見狀,先是一愣,又捧腹大笑,直樂得蹲在地上,喘息不止:“你,你真是,呀,我不行了,寧兒,世上竟有這樣害羞的人,還是個男人,哈哈,太有趣了!”
傳志聽出自己正給人當作笑料嘲諷,氣惱不已,正要反駁,忽見酒樓中走出一人,停到四人面前行禮道:“四位英雄,我家主人適才瞧見諸位英姿,傾慕不已,在二樓風月閣訂下一桌酒菜,煩請諸位賞光,到樓上一聚。”
少年收斂笑容直起身來,稍退一步抓住少女手腕,盯著他面容道:“我們若說不去呢?”
這人微微一笑,再次躬身行禮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並不知道諸位身份,還請您不必多慮。您若不去,主人自不勉強,只是待小人回去,少不了一頓責罵而已;若去了,在這京城之中倒可交個朋友,何況依您本事,我家主人便有壞心,怕也使不出。”
聽他如此奉承,少年面露得色,看向身後少女,問道:“寧兒,你說去還不去?”
少女幽幽一嘆:“你想去,我自然得跟著。”
那人聽他們已然應許,又看向傳志兩人,付九略一點頭,道聲多謝,竟也答應。傳志不解,也不多問,將兩匹馬交給店小二照料,跟在四人身後走進酒樓。
樓內更是富麗堂皇,燈火耀目,來往客人如梭。那人再不說話,帶四人走上二樓,穿過飛橋,彎彎繞繞走了好一會兒,才到那風月閣。傳志細細一想,知這是大門左側的第二座建築,雖比大堂小些,卻少有客人走動,較為清靜。這座高樓也有三層,一層大廳中央有座水池,流水叮咚作響,想是引的活水,池周有長廊環繞,客人走在上頭,如同當真走在河畔一般。二層三層走廊亦呈環狀,一側朝向大廳,立在欄杆邊,正好將樓內所有景物一覽無餘,依傳志目力,池中游魚也瞧得一清二楚;一側是並排隔間,屏風作牆,珠簾作門,掀開珠簾走進房間,也是一陣叮咚響聲,與水聲相映成趣。那人停在風月閣門口,垂首道:“主人,四位英雄已經來了。”
尚未說完,已有一錦衣公子快步走出,向四人拱手道:“多謝諸位賞光,還請快快進來。”這人三十來歲年紀,頭戴玉冠,腰繫玉帶,面容白淨而不染風霜,許是京城達官顯貴。除去剛才帶路那人,他身後另有兩名布衣男子始終站著,想是下屬。待四人坐定,這人吩咐過下屬安排酒菜,向四人道:“適才在下於窗前瞧見四位英雄擒賊、救人英姿颯爽,不免心生嚮往,這才一時起意,令下人請諸位上來,有所唐突,還請海涵。在下姓王名正,草字雅君,蒙祖上恩蔭在京城做個小官。實不相瞞,在下於刀劍拳腳一竅不通,只是自幼愛聽江湖奇聞異事,少時讀太白詩,“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中境界委實令人血脈賁張,嚮往不已。今略備薄酒,正是在下一點心意,能與英雄同席,實乃平生求而不得之快事。”
少年聽他說完,不等旁人開口,便向身後椅背一躺,鬆口氣道:“我還當是什麼仇人呢!原來只是想聽故事,好說好說,我兄妹倆年紀不大,自小聽到的江湖故事倒也不少,不知王公子想聽什麼?”傳志心道,人家自報家門,顯是誠心相交,咱們這邊不也當報上姓名?然而見付九和身邊少女都不動聲色,只好閉口不言。那王雅君也不生氣,笑道:“不知小公子你有什麼故事可以講?”
少年嘻嘻一笑,傾身上前:“這可就多了!什麼少林寺的老和尚在外頭養了七八個兒子啦,什麼清風庵的道姑下山偷漢啦,還有那南方盟盟主周審川,生了個笨蛋兒子,卻不知這娃娃得給鄰居家的禿頭叫爹,這些故事可一個比一個好玩!”傳志不曉得什麼叫“偷漢”,也不懂老和尚養兒子的故事,聽得一頭霧水,睜著兩隻眼睛發愣,不留神瞥那少女,見她嘴唇微抿,露出個極快極淺的笑容。自見到那少女以來,她總是面色愁苦、不茍言笑,雖生得俏麗,卻令人覺得不可接近,此時望見她笑,一時驚訝,也不知道收回目光,呆呆望著人家想:她笑起來要好看多了。
他這邊跑了神,王雅君卻聽得認真,待少年說罷,無奈笑道:“小公子年紀小,不知道江湖大事也無妨,何必拿小道流言消遣在下?想知道這家長裡短的瑣事,又何必問江湖中人,在下往街口一站,聽婦人們閑聊一番,怕能聽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少年橫眉一挑,坐直身子:“誰說我不知道了?哼,我知道的,可當真是了不得的江湖大事呢!”
王雅君笑道:“小公子這麼說,那便是了。”他眉頭稍蹙,笑容溫柔,倒像是對待撒潑的小孩子,顯是不信。
少年一拍桌子,惱道:“你可是瞧不起我?來來,我且告訴你!我知道的一點不少!便說那周審川——”他話到一半,便被那少女拉住衣角,聽她輕輕喚了聲“哥”。也不知提醒了何事,他訕訕一笑,又懶洋洋躺回去道:“我年紀確實不大,哪裡知道什麼江湖軼聞?我看這位前輩倒是頗有些故事,何不給王公子講講?”他看向付九,興致盎然。
付九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冷冷道:“故事是有,只是太過血腥,這裡有孩子、有姑娘,還有位京官,說出來恐怕嚇人。”
少年忙道:“我們兄妹豈會怕這些!想來王公子也不怕吧?”
王雅君點頭道:“正是。”
少年又指指傳志道:“你家這小孩子定也不怕,還是快快講吧!從你胳膊講起怎樣?何時斷了,又是何故?再不行從你臉上那道疤講起,想來也有趣得很。”付九當年在林中斬殺一對兄弟,給大哥在臉上咬下一塊血肉,傷口不大,卻留了個猙獰疤痕。林中殺人一事,付九不曾提起,傳志也不敢問。這時聽少年問起,傳志心裡一跳,忙埋頭吃菜。他哪吃過什麼佳餚美味,夾一隻軟白團子,入口即化,甘甜馥郁,竟是桂花香味,不禁驚訝,又舀了兩只盛在碗裡。他不敢看付九,始終低著頭,又被團子吸引,並不知那少女正在瞧他。
付九自不會講臉上疤痕從何而來,只自傳志出生講起,省去清晰年月、人物、地域,將那樁慘事一一道來。王雅君和那少年皆聽得專注,不曾打斷。末了,付九道:“後來,那下人帶小少爺逃到海上,不知去向。然而他臨走前已下定決心,這血海深仇不報,此生誓不為人。”
他講完,房中一陣靜寂,過了片刻,王雅君沉吟道:“這個故事,在下似乎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