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知法犯法跑下山,不遠不近跟在身後,路上倒是很平安。
明頑夫子彎彎繞繞,進了一戶村民家中,緊接著,那原本漆黑一片的屋舍驟然點燃了燈,一對男女勉強披起衣服,戰戰兢兢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明頑無論在何時都是不受歡迎的客人,她將柺杖向下一拄,神情高傲,分不出她是來求人辦事還是有人求她。
陸青嵐和魏逐風對望一眼,極其默契地貼著牆面放上了一雙耳朵。
他們這個偷窺的姿勢十分不雅觀,陸青嵐白日裡失血過多,貼了一會兒就覺得暈乎乎站不住。
魏逐風見狀,沒有提前招呼伸手握住了陸青嵐的手指,他抓的角度不大好,若是握住整隻手或者手腕便算了,一時情況緊急竟然只抓住了後面兩根拇指,滑稽又使不上力。
陸青嵐定了定心神,將一半的力氣靠在他身上,豎起耳朵將注意力放回到屋內。
明頑似乎正在面臨一場激烈的質問,怒氣沖沖地據理力爭。
“女孩何必上那麼多學?認識幾個字不就可以了?白日裡我便叫她回來不必再上山了,怎麼明頑夫子倒找到人家家裡來,來摻和別人家的事?”
一句話音毫無預兆地入耳,魏逐風一怔,忽然就明白了她下山的時機和緣由。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雖說讀書人多被敬重,明頑在村中威望甚高。
所謂的威望,無非是多受了幾番敬重,平素點頭、笑眼相待、年節時的雞蛋和蔬菜,是很不起眼但是真摯的關懷。
但是當這份敬重要是和切身利益相沖呢?
倘若在這種時候,還會選擇敬意嗎?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過了一會兒,只見她一個人面色鐵青地出來,步履蹣跚又去了另一家。
二人沉默地跟在身後,目睹著她為了相似的退學理由一遍又一遍地勸說著,說得唇焦口裂,急得可是沒有用,每幾個中或能再繼續勸服一個,大多數人仍舊固執己見。
某個膽怯的父親拉住她:“夫子,並不是我們不想聽您的,只是棗榆村遠在世俗之外,又不必參與科舉,讓孩子們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呢?況且古籍陳舊,您多年前帶來的那些書,或許早就已經無用了。”
巍峨的像座山一樣的中年女人在這麼一瞬間,忽而便萎縮成一個走不動路顫顫巍巍的小腳老太,這句“無用”背後意味著的過時,算是致命一擊,深深擊倒了她。
但這顯然不是第一次。
明頑深呼一口氣,從袖口哆嗦著取出了一把生鏽的匕首,趔趄卻堅決地抵在了脖頸上。
一道血痕湧出。
那一家人嚇得腿軟,差點跪下了。
盛氣淩人的聲音變得低聲下氣,卻絲毫不退,分毫不改。
魏逐風瞪大雙眼,差一點沖了出去。
他眼中有種隱忍的憤怒與不解,卻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支撐著他沒有出手,他勉強保持著冷靜,噴張的血液一點點涼了下來。
他們是外人,貿然插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他永遠下意識朝陸青嵐投去一眼,想要徵求他的意見,只見笑眼彎彎的人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嚴肅。
這場景荒謬極了,一位年長的老嫗拿著刀劍,在向女孩的父母央求她的人生,甚至到了見血的地步,他們麻木冷酷,兩個外人卻為此打抱不平。
“十四歲,把小姑娘交給我,至少到十四歲。”她絕望地說。
“好好好!就依你!十四歲!您快把刀放下快回去吧,今日是十五,若是被巡查的神使看到了,我就完蛋了。”他轉身念念有詞拜了三拜,“神明在上,小人絕無僭越之心,請您明鑒,謹記謹記……”
明頑嘴抿成一條直線,僵硬地像一尊塑像,一瘸一拐地在人難言的目光中出去了。
平日裡躬身的人沒有一個起來送她。
誰都不歡迎。
誰都心照不宣,諱莫如深。
她在蒼白的月光下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一步一個腳印,踩著泥濘的路,走進了陸青嵐魏逐風二人進入的被列為禁地的山洞口。
陸青嵐想了一會兒,說:“走吧,我們去接老太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