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魏逐風說一半留一半,說了匪寨陸青嵐宗主的身份,掩蓋了觸發舊傷的真實原因,還有他南昭將領陸揚的身份。
對一個敵國皇子動惻隱之心,簡直是最愚蠢的事。
他不僅動了,還動了兩次。
一次授之以漁,一次捨生忘死。
只是來替好友掃墓,卻被伏擊這種事陸青嵐會輕易說出口嗎?
氣息全亂,筋脈受損,連這座山都走不出去,好不容易恢複了一些的真氣還因為逞強救下那孩子再一次逆行回去,陸青嵐能大張旗鼓地宣揚嗎?
丟人,太丟人了。
他面無表情地向外踢著腳。
在很多人眼裡,他們家這位主人喜怒不形於色,清俊無雙,天生矜貴,說話永遠半真半假,哄得人飄飄欲仙,不知不覺就上了套。
江湖排序時總會寫到獨步武林的煞氣之刃望山刀,其後便是刀的主人,曲明匪寨大當家面具下的那雙眼睛。
上揚得恰到好處,可謂是妙極。
那是年少成名一舉退敵,睥睨邊疆十餘年才換來的輕狂倨傲,南昭軍營的神明,不可逾越的存在。
過往的強敵,被擊潰的手下敗將,久慕盛名的南昭百姓,誰也沒有見過這位傳聞中的殺神一邊晃著腿發一邊著呆的樣子,湧動著幼童般的天真。
不知是不是黃沙荒原蕩人心境,磋磨得人都變得無趣。魏潛雲陰他不是第一次,他報複回去也不是第一次,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鬥得有來有回,只是此番並未想到他的手居然伸了這麼遠,連他私事暫離都能掌握得如此清楚,甚至對早已封禁的陳舊山路瞭然於胸。太子不值得放心裡去思量,頂多算是他功名簿上必不可缺的一筆,但是裡應外合的奸細值得好好查一查,只怕與近年來屠殺橫山遺孤一事脫不了關系,縱太子前來鷸蚌相爭,為的是陸揚手中的另一道秘密。
不過,追擊這孩子的又是誰?
陸青嵐琢磨得認真,忽然聽見腳步輕輕靠近,頓了一下,木板又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
“陸宗主。”魏逐風喊了一聲。
陸青嵐抱著膝蓋,驀地呆住了。
從他見少年的第一面起,他就只見過魏逐風穿深色衣裳。好看是好看,卻總有種怎麼也化不去的沉重。
而現在……
少年身著一身明淨的白,腰間用一根帶子鬆散繫住,攏出勁瘦的腰身。未束起的黑發披散至腰間,尾端漂浮著潮濕的水汽,餘下幾縷鋪開在淡漠的藏藍色眼睛前,像深不見底的湖水,投射著陸青嵐的倒影。
他將滿心漠然隱忍藏在一雙眼睛裡,唯獨微紅的耳尖暴露了此刻的無措。
陸青嵐一時不知是不是該出聲稱贊。
他忽然意識到,稱呼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為小孩,是不對的。
他居然已經長大了。
他的個頭比自己還要高。
少年懷中忽然彷彿有什麼東西躥了一下,驀地蹦出只白兔子。
陸青嵐:“?”
魏逐風躬下身,松開手,放了一窩的兔子出來。
冷漠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撚了一下兔子的耳朵,強硬道:“不許笑。”
這警告很有些道理,陸青嵐憋笑的嘴角都快抿到天上去了,緊接著好奇道:“你從哪裡找出來的一窩兔子?”
“就睡在溫泉邊上,一個個懶洋洋得不願動彈,我就撿進來了。”魏逐風頓了一下,低垂著眉眼,“這些機械兔子,連帶著湖中的機關,這間隱秘的安全屋,似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陸青嵐是千年的狐貍,怎麼會被他套著話:“是嗎?也許吧。”
“我房中有一本橫山機關術記敘概要,書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叫林霜寒。”說罷,他將毫不掩飾的探尋目光落在了陸青嵐身上。
“私自翻閱別人的東西,似乎不是君子所為。”
“它放在床架上,不是我刻意翻的,我也不是君子,你別扯開話題。”魏逐風冷淡道,“房間、筆墨、衣裳、甚至連刀劍都是雙份的,這屋子裡曾有兩人共同生活的痕跡。你和橫山交集不淺,被伏擊受傷後的那段時間,想必又回到這幼年的小屋中。我在屋後找到了新鮮染血的麻布,至少在這一件事上,你沒有騙我。”
陸青嵐微微抬眼,顯然沒料到這孩子真不好忽悠,又輕狂一笑:“那又如何?”
“說明我們的盟約暫時可信。”魏逐風目光一凜,把一個包袱丟到他身前,“陸宗主,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