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杯下來,白玉似的面龐浮著胭脂色,青衣奴僕扶住他踉蹌的身形,次輔大人的衣袍已被酒漬沾濕。
宋寄亭倚著那奴僕的臂彎平緩醉意,不過片刻又直起身來,再次端起酒,興奮道:“諸位再滿飲此杯!”
沈檀喝多了話也比平常多了不少,舉盞輕笑,擊節吟誦“嫦娥應悔偷靈藥”,賀雲珵藉著酒勁竟也激發了幾分文采,想起了兒時背過的詩句,端著杯接了下半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顧孟凝哭唧唧拉扯著林霜序的袖口,聲音浸著桂花釀的甜膩,同樣的話不知反複說了幾次,說的是自己從小沒人疼愛,在冰冷的皇宮裡受盡了委屈,好不容易逃脫了兒時的牢籠,如今又被負心人欺負,兄長要為她做主。
林霜序慢條斯理地剝著蟹殼,將剔出的蟹肉一塊塊送進顧孟凝碗中,“秋蟹膏肥,正宜佐酒,邊吃邊哭。”
看下來,只有行止醉意輕淺,舉止得體,悠閑地自飲自酌,看著小輩們嬉笑怒罵,好不恣意。
宋寄亭緩過神,又端著青玉酒壺繞過石桌,晃到了行止跟前。
次輔大人腳步虛浮,敬酒的動作卻鄭重得像在大殿呈遞奏章:“仙師……再敬您一杯。”
行止笑著碰杯,“宋大人多禮。”
酒液在杯中搖動,宋寄亭道:“聽聞太蔔大人是仙師的愛徒?”
行止打趣地糾正他:“孽徒。”
他態度輕巧,宋寄亭卻滿是敬意,“貴門派晚輩略有一些耳聞,如實說,很感興趣,仙師若不介意,改日我登門拜訪,好好向您討教一下求仙問道的法門。”
“宋大人有興致,隨時歡迎。”
兩人一幹而盡,宋寄亭用袖口拂了拂唇角,“晚輩再多嘴一句,太蔔大人現下如何了?仙師打算如何處置他?”
“還沒想好,看他悔意。”
“我聽說……太蔔大人當年因為偷習招魂禁術,忤逆天道,牽連了師門,可有此事?”
行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沒有作答。
宋寄亭醉意朦朧了雙目,不為人說的心思卻如暗流,悄然湧動。
“宋大人還想問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好奇,這世上,當真有招魂之術,能將已死之人的魂魄,留在人世麼?”
“宋大人,人死為鬼,惡鬼無心,養鬼成患,最終害的,是活著的人。”行止轉動著手中杯盞,杯壁映出漫天星河,“邪門歪道,不可碰觸。”
宋寄亭醉意化開,笑得隨意,“受教了,感謝仙師滿足晚輩的好奇,是晚輩多嘴了。”
煙花恰在此時炸響。
萬千金絲銀線在夜空中交織,將奉都城照得恍如白晝。
拜月神的時辰到了。
“諸位!”顧孟凝扶著石案起身,裙裾掃過滿地謝落的金桂,“隨朕去遊神!”
朱雀大街湧動著潮水般的歡呼,十二人抬的月神輦駕正轉過街角,雪紗帷帳後是花魁扮做的月神,絕美的容顏,額間描著金箔新月,臂間鮫綃披帛隨風揚起,漫天花瓣如雨飄落。
這方,五匹駿馬開道,踏碎天下芳華。
賀雲珵玄色大氅獵獵作響,林霜序的銀鱗軟甲映著燈火,沈檀赤紅蟒袍上金鶴似要騰空而起,宋寄亭握韁的手指蒼白欲碎,卻將脊背挺得筆直,行止的白馬綴著銀鈴,每聲清響都驚起道旁百姓的抽氣聲。
五人一字排開進入朱雀大街,人群便如麥浪般層層退下。
“是女帝鑾駕!”
百姓們激動地踮腳圍觀,都想一睹女帝的風采。
賣糖人的老翁忘了熄滅爐火,糖稀在鐵板上燒成琥珀色的月亮。
孩童騎在爹爹肩頭,手中的兔子燈險些燎著旁人的發髻。
繡樓上的姑娘們拋下香囊,險些砸在林霜序額角,被賀雲珵眼疾手快地接下,一把扔進了沈檀的手中,惹得繡樓上鬨笑一片。
宋寄亭在震耳欲聾的歡呼中抬頭望月,煙火在他眸中明明滅滅,某一瞬,他看見那日刑場的血色殘陽化作了漫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