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在旁低低笑了一陣,終於捨得起來給上官解圍:“盧大人方才正與我說晦翁的《太極圖》。前因朱子以為女子為陰、為卑惡,故不宜如男子般在外讀書、做事業。”
朱子說不該,宋子還說該呢。
不讓女子出來工作,他的報紙立刻得少印幾版,買得起報紙的人家也要少一半兒。
宋時嘆道:“朱子是前朝聖哲,如今卻已是新朝了。”
盧大人臉色微變,輕輕“噫”了一聲。
宋時微微含笑,言語間卻流露出一種彷彿已將程朱理學埋入歷史深處的肅殺:“昔在漢朝,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立今文經學之基,至馬融、鄭玄猶為經學大師;而漢末天下勢變,經學不能適應魏晉九品中正制治國所需,便被何晏、王弼理學所代,而理學至東晉後則漸漸被天竺佛學所侵,日漸衰微……”
唐代儒學雖在曲折發展,但也不像漢、魏、宋三朝一樣系統、權威,無力壓制佛道。
“至北宋又因佛道勢大,百姓往往拋家舍業尋佛問道,以至社稷不安,於是有哲賢興理學以壓制驅逐佛道之說。”
他拉著桓淩,兩人一道擁簇盧大人到廊下,請他看那些年輕人寫的文章。
周圍正在看成績、看排行,或喜或悲、或怨或慕的學生們頓時自覺地退出幾步,臉色倏變,緊張地看著兩位老師和來臨檢的巡撫大人。
雖然判題是老師判,排名也是老師排的,可是老師們和上官當面看他們的卷子……
臉皮薄些的腿都顫了,想溜又不敢當著他們的面溜。幸好宋老師和桓老師沒唱名,直接將大人領至牆前,請大人觀看試卷;更幸好盧大人是個穩重的老先生,他只看卷,不念出來。
學生們的骨節稍稍活泛了幾分,不那麼僵得發疼了。
那是混合了儒學與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知識寫成的全新文章。雖然摻雜了些舊思想,雖然有些新理論猜想是錯的,卻能看出其中已經生機勃勃的思想幼苗。
貼在上頭的幾份雖有些地方寫的是他未曾聽過的新論,但文字或清通簡要、或秀氣成採,皆是意到筆隨、言皆有物之文,竟比他平常在京看到的文章也不差多少。
他下意識問道:“這文章是哪個學生作的?”
宋老師終於唱了名。
幸好只唱高名,不唱低名。有走了的也就算了,沒走的都被拎到盧巡撫面前講了講思路。
差不多就是論文答辯的流程。
說的戰戰皇皇,聽的戰戰粟粟,盧巡撫也從他們緊張得甚至有些啞的聲音中聽出了點兒什麼——
這學生不會不是南方士子,而是女扮男裝的吧?
當世以平胸束胸為美,女子也是一樣的平,又不像前朝有纏足的,略打扮一下也和男子看不出什麼區別。但聽著那緊張得有些尖銳的聲音,還是令他心頭一顫,不由得想引一句朱子的“女子以順為正,無非足矣……”
但當著這些學生的面,他卻做不出挑明女子身份的事,只無奈地依著她文章的水平,說了句:“辭句清麗,文脈貫通,可想見得意疾書之樂。”
這個得意卻不是人得意,而是得天道之精義而忘其外象之意。
那學生被誇得臉紅耳赤,連連作揖,禮節倒是全無差錯。她喜不自勝地退下,又一個文章排在她之下的便悄悄往前挪了挪,也想蹭巡撫大人一句誇獎。
巡撫大人如今起了疑心,看見略白皙的都要懷疑男女,不大肯看他們,只看卷子,也不點評。
他雖不說話,桓淩卻看出他有憐才之心,已經有些動搖,便替宋時勸道:“經學、玄學、理學,雖都為儒學,但因當世所重不同而別有名稱,自成一派。如今天下可當得盛世,這些學生們又肯窮天道、明天理,又何須強將今世理學禁錮於前朝框架內?”
盧大人對著女學生不敢輕易開口,對著他們卻還是敢說話的,低哼了一聲:“哪裡是學生不該被理學束縛,是你二要做當世的何……當世的程、朱!”
……
他這個唯物主義穿越者竟然被拉去比理學家,這個感覺也是挺複雜的。
不過還是得感謝盧大人把他們比作程朱,而不是何王。雖然當今名士都愛讀《世說》,王弼玄學也是最系統完整的哲學理論,可是魏晉玄學最後跟清談誤國繫結了,名聲不好,程朱的名聲還是好多了。
桓子、宋子……都不太好聽,不過連起來叫桓宋還是很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