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論文,只看他不好麼?
宋知府屈就於強權之下,一雙眼如被磁石吸在了他身上,輕輕搖著頭,溫順地答應道“不看了”。
可憐熊禦史還盼著桓僉憲替自己吹吹枕頭風,讓宋知府對他的事上心些;誰想到宋時本來想對他上心些,卻被個男妲己纏得無心公事,轉天早上的點卯和早會都險些遲了。
幸好一場工作安排會議又把宋大人從溫柔鄉裡拉了回來。他看完了府裡佐貳官、首領官們報上來的日工作計劃,批瞭解支夏糧的預算,回頭填補自己的計劃時想起了熊禦史。
雖然一時拿不出探礦方法論,但可以帶熊大人參觀一下他們濕法制磷酸銨肥的實驗室。順便把他帶來漢中學習的匠人也送去學校,跟他們職專方向的學生一起上幾堂課,學學磷礦巖的産地、外形,作為肥料的性質、用法、效果之類。
他穩穩當當地寫好計劃,批了這一天該批的檔案和案卷。待吃過午飯,昨天讓桓僉憲枕頭風吹得有點兒酸軟的腰也恢複正常,他便叫人套了漢中府的車,親自去熊禦史暫住的小院,同他兩人共往漢中工業園去。
——他帶來的那些工匠自然早有人送往工業園見習,早前來的十位禦史近來也愛住在學院,早晚乘班車去經濟園實習,所以熊大人昨晚是一個人住的。
他昨日忐忑半宿,今晨又等候半天,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見到了來接他的宋時。
他簡直喜出望外,一路只覺得天地寬闊,道路平坦,坐那車子都似穩當了許多,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出乘車時該有的顛簸。
他以為是自己心情好,又以為是路好,特地輕輕拍了宋時一記馬屁:“這漢中府在宋大人果然處處不凡,連這路都比京裡平坦,坐在這車上直如坐我家裡的椅子,便是人抬的轎子、肩輦都不如這車穩當。”
他以為自己是在用力吹捧,卻不料誤打誤撞說的都是事實。
宋時謙虛地說:“也不是哪裡的路都修得這麼好的。不過從城裡到工業園的官道要走運礦石、肥料的大車,原先路面不好的地方就一段段地修起了瀝青馬路。不過這車子乘著不忒顛簸,倒不光是為路面修得好,車箱底下裝了彈簧減震。”
彈……簧?該是一按便彈起來的機簧?
熊禦史從京裡來時以為自己已經看完了漢中經濟園的卷宗,甚至問過宋時的父兄、家人,對他這裡已該是摸得透透的,卻不料路上隨便說幾句話,就又引出了新東西。
當然他也不怕這經濟園又出新物,甚至已動了尋他要些彈簧回去,將來自己往四方勘礦時安在馬車上的念頭。
他便老起臉皮問道:“卻不知這彈簧是何物,可否許下官一見?”
宋時笑道:“自然,熊兄到了經濟園中便可得見,還可見著精煉磷肥的地方。”
不過進了他的廠區要改穿窄袖束帶的衣裳,鞋也要換成平底鞋。
熊禦史花了一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寬的蘇樣兒大袖直身、扣的玉帶、踏的粉底官靴都被換了下去,委委屈屈地戴上口罩、軟腳幞頭、薄底皮靴,跟著宋時進了造彈簧的廠房。
然而一進去他就顧不得衣裳了,因為那廠房裡都是和他一般打扮的人,圍著兩臺鐵架、大理石面的臺子在忙碌。
有的往上遞細鐵條,有的把鐵條壓在那臺上一根鐵棍上,再用另一個緊固臺上的鐵件兒壓住。有的踏動踏板,踏板勾連著一個輪子,帶動那輪子轉動。
轉出來的鐵絲便成了緊緊壓在一起的一個空心圓管,又有人拿著極厚實的鋼剪子剪斷。斷了的鐵絲管落到地下一個箱子裡,落得多了就有人過去搬走。
這些人竟是各幹各的,幾乎看都不看別人的活計,只將自家手裡那些事利落地幹完,有空暇甚至在一旁坐歇著,也不說給師父幫忙。
這可和他從前聽說的工坊做工的情狀不同。
那些人都說做工學徒最難捱,學徒時要受師父打罵,要機靈懂事,搶著做活計……怎麼這園子裡的工匠竟不打不罵徒弟,還容得那些搬東西的小工坐著歇息?
他詫異地看向宋時,甚至想問問那些搬動的人是不是他安插進去,特別關照過的人。
宋時卻十分熟悉他這種驚訝的反應,直接搖了搖頭,看著那些工人說:“這些工人無上無下,只是分工不同。分工之後他們各執一項活計,做多了便又快又熟,合作起來的效率自然比一個人自搬自軋自運的快。”
而且因國分工之後勞動實際上簡化了,就是剛來到漢中經濟園不久的流民與貧民,稍加訓練就能上崗,也能省下許多崗前培訓的時間和人力、財務成本了。
“這些工人來了經濟園做能做工養身,製出的東西賣出去又能充實一府財政,我們府衙便有銀子修路搭橋,貸子粒、農具給莊戶,讓他們種出更多豐産的嘉禾。”
這經濟園看著仿如商人行事,甚至被朝中之士斥為“末富”、“奸富”,實則這些銀子最終都要用於百姓衣食,終歸還是與世人認可的農耕“本富”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