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裡帶笑,咬字清晰發音透亮,音色一頂一的好聽,每每細聽都感覺像嚼著一隻冰鎮的荔枝。蔣豔輝起初就是被這道嗓音吸引,覺得甜得恰如其分,一聽嘴角就上揚,這幾天聽多了,後知後覺地硌起牙來。這麼充滿少女氣息的明亮聲音,說的都是含糊不清、不置可否的話。
曖昧當然好,中國人慣於此道,霧裡看花的花才是國色天香,水中望月的月才是餘韻悠長。隔著一層將破未破的紗,像隔著一道變形的玻璃,什麼都可被放大,事事皆可大書特書,人人都有情天淚海。
可惜蔣豔輝非常人,享受不來這磨人的快樂。尤其是她發現這層紗好似金剛不壞,她拋多少步步緊逼的糖衣炮彈,路之蘋都巋然不動地安坐另一端。
她們這幾天夜裡睡隔壁,翻來覆去間蔣豔輝常常想起卞舍春以前跟她說過的話。
“你這種人,大馬路上看見個側臉好看的路人就要上去要微信,和網友聊得投緣就想要地址,就連學校門口奶茶店打暑假工的妹妹眼熟你了你也得加個聯系方式,你真是……”那人吸著一杯凍頂烏龍恨鐵不成鋼。
蔣豔輝甩過去一記眼刀:“你想說什麼?我又不是想和她們談戀愛。”
“我知道你不是,”卞舍春擺擺手打斷她的反駁,“你是一定要把任何羅曼蒂克的瞬間延續下去,但這會破壞很多快樂。浪漫是沒有後來的事。”
“誰規定的?”蔣豔輝翻個白眼,嗤笑一聲,“任何親密關系的建立都一定開始於你說的那種時刻,只有像你這樣做作又懶得付出感情的人才會擅自給未竟的浪漫判刑。”
卞舍春被她說得愣了一下,在這種可以深聊的話題上,蔣豔輝向來不愛逞口舌之快,因為她對說服別人和改變自己都沒有興趣。
他因此被激起了一絲辯論的慾望,卻頃刻間想起了自己丟擲這個話頭的本來意圖,苦口婆心道:“不是我是想勸你,你這樣很容易幻滅的,你沒發現你每次追著維持的關系都很飄渺嗎?本來就沒什麼可能的事情何必要求一個結果呢?又沒多悽美。”
“是,”蔣豔輝聽見自己的聲音篤定清晰,卻帶著點隱隱的煩躁,“但我想要的又不是悽美,我想要有始有終,我想自己去爭取一些獲取更多可能,回憶在我這裡沒什麼觀賞價值,我只想考慮接下來的事。”
卞舍春看她一會兒,不說話了,只是把吸管嗦出很大的聲響。
蔣豔輝能透過他的眼睛聽見嘆息。她為此半天沒給卞舍春好臉色看,倒不是因為意見不合,只是她終於清晰感覺到這人與生俱來的那種置身事外的淡漠,並且她很羨慕。她自己清楚,她的執著不是出於不在乎回憶,而是太在乎未來。卞舍春那種什麼也不在乎的當然不懂。
在街上要到聯系方式的姐姐朋友圈背景是結婚照,一天發十條兩歲小兒子的照片;網友被她要地址的時候警惕地拉黑了她;奶茶店打暑假工的妹妹開學後讀高三,再沒給她發過訊息。
一直到現在。
她推掉了後面幾天的行程,和路之蘋約會。奧斯陸的建築和食物在她眼裡都又貴又醜,路之蘋還在讀書,她理所應當地承擔了大部分活動的花費。路之蘋跟她說過自己的故鄉、家庭、學校、專業、愛好,卻避而不談她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裡,也不回應蔣豔輝對“回國後”的任何設想,甚至朋友圈都沒開,笑意吟吟地扮演了一道美麗的謎題。
唉,畢竟還是學生——蔣豔輝心情複雜地注視著抱著野貓的路之蘋,將要脫口而出的質問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黑鳥,在喉嚨裡盤旋發癢,最終還是被她壓了回去,假裝看不到路之蘋因為她長久的沉默而回避的眼神。
半是無力半是不忍,蔣豔輝再一次放過了她,撐著膝蓋站起來,把路之蘋的手揣進自己兜裡:“還記得前天晚上一開始和我在一塊的那個朋友嗎?他好像快到斯德哥爾摩了,但我覺得他追不到極光。”
路之蘋笑著把一撮貓毛偷塞進她兜裡:“怎麼說?”
“因為我沒追到,”蔣豔輝霸道地說,想把放在褲兜裡兩天沒拆的煙拿出來,才想起來這裡的公共區域不能抽煙,“他也別想。”
“別這麼咒我!”卞舍春捂住耳朵跳下車,譴責地看向聞於野,“吸引力法則懂不懂?”
聞於野無語。如果一句“要是沒看到的話退你一半”也算得上“咒”的話,這位客人確實是有點迷信了。
卞舍春在森林邊緣的雪地坐下,把手揣進羽絨服的袖口,貓著身子仰頭看天,天空黑得令人心涼,星星倒是很多。這樣的天空他連著看了好幾天,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嘴上說得很要緊,其實如果再看一夜平靜的星空,他大概也沒什麼所謂。
聞於野過了一會兒才走過來,帶著一瓶啤酒一瓶果酒給他,度數都不高,又搬了個三腳架,邊調相機引數邊說:“怎麼都不帶個單反?”
“帶了啊,”卞舍春聲音裡帶著點輕描淡寫的笑意,“昨天葬送在挪威的森林裡了,也算是個它的好歸宿吧。”
聞於野忍不住看向他:“你不心疼嗎?”
“怎麼了,挪威的森林不是好歸宿嗎?”卞舍春避重就輕地說,又或者他眼裡孰輕孰重和旁人不太一樣,“那裡湖面總是澄清~那裡空氣充滿寧靜~”
聞於野笑起來,架好了相機,坐下來休息。
幾日漫長的等待讓卞舍春對時間的流逝麻木了,因此他不知道聞於野是什麼時候站起來,抬頭望了望,伸出手:“那邊有。”
卞舍春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肉眼可能看不太清。”聞於野走過來,挨著他蹲下,給他指方向。
卞舍春看見了。幾條模糊淺淡的、泛著紅的白色光帶,不仔細看確實看不出來,甚至稱不上多麼美麗,只是偌大的夜幕上太陽風無意路過的劃痕。
但確確實實,是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