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常洺沒看清強光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蕭椒卻分毫畢現地看得很清楚。
沈謐站在那裡,還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樣,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可袖子裡跑出來的卻並非黑霧也並非銀光,而是團黏膩的黑色影子,像沼澤裡的淤泥。它們黏糊糊地,還在向下滴落,延伸出去,很快交錯成盤根多節的植物腐爛的根系。彷彿與之呼應,黑雨之下的大地也抽條而出許多一樣的東西,它們一股接一股纏住圍在皇城前的妖魔們的身軀,一眨眼,那些身形龐大的怪物已經被裹成了繭。
那些繭很快癟了下去。
黑色的、像影子又像植物根系的、從沈謐身上跑出來的怪物,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妖魔們吞噬。
可蕭椒也同時看到,沈謐的身軀也在慢慢變得幹癟——他的眼窩深深陷下去,顴骨凸出來,原本就瘦削的手上起伏的骨節幾乎刺破面板冒出來。
那形容幾乎不像活物了。
“阿謐!”蕭椒不停地呼喚,一聲又一聲,用無數個自己嘶聲竭力地喊,“阿謐!你怎麼了!快停手!”可是沒有人回應,沒有人聽見。
錚亮的劍趁虛而入,破空飛來,甚至沒來得及把自己凝成光點或是蝴蝶。那把劍不偏不倚,直直紮進了沈謐的胸膛——被劇烈的靈力波動吸引過來的隱心宗弟子們迅速在皇城之上排兵布陣,他們將城外的一切劃入妖魔窩裡鬥的範疇。
這樣的事在這突然亂下來的世道裡實在太過常見,奔忙於人間的仙門弟子這短短數日不知見過多少了。只是這一次,這個妖魔看起來有些強大過頭。
幸而沈謐已經迅速恢複了正常。
黑色的怪物們縮回沈謐的袖子裡,沈謐也飛快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他只是掃了一眼身後那些看起來就很礙眼的修士們,轉身便迎著他們結成的陣而上。劍陣被他弄得七零八落,那遮蔽了凡人雙目的光亮,終於暗了下去。
等到人們都紛紛從強光的刺激之下慢慢恢複,終於能夠看見什麼時,皇城外已是一片空曠。奇形怪狀的妖魔們不知是不是蟄伏進泥土還是已經完全消失,除了東倒西歪的樹和破碎的土地,別的什麼也沒留下了。這數日來恐怖又無力的掙紮,像是一場終於醒來的噩夢。
所有人幾乎都是無措的。他們好像都一時失語了,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刀劍還被緊緊握在手裡,沒有被舉起來,也沒有被放下。
他們猝不及防的苦難,苦苦掙紮不得安寧的悲憤,其實只是很短的一瞬間便能被解決的事,其實那麼不值一提的事。
周常洺啞然半晌,最先回過神來。他心下茫茫,一時不知該想些什麼,目光瞥到一直被捲到他身邊的蝴蝶,蝴蝶美麗脆弱,立在雨裡,翅膀都在抖。他垂眸伸出手,用自己的半邊衣袖,為這蝴蝶擋了擋雨。
遙遠的天邊,一道煞白的閃電爬過半邊天空,人們下意識抬頭去看,便聽得一聲山崩地裂的雷聲。不同尋常的雷電稍稍將人們的思緒稍稍喚回一點。而後他們看到,天上有什麼在向下掉——是人。
皇城城門之上,下起了“人雨”。
名貴鋒利的劍廢鐵一樣噼裡啪啦掉了一地,都落在城樓之前,而那些凡人眼裡能呼風喚雨的仙門弟子,衣袍翻飛,從天而墜,摔得四仰八叉。在方才被一道光晃得都動彈不得的人們心中無比厲害、能輕易解決他們的困境的“仙人”們,就這樣在不太雅觀地跌進塵泥。
然而此刻結束了被妖魔垂涎的皇城究竟會如何,蕭椒卻操不過那個心來。
蜘蛛網一樣掛滿半個天空的閃電在千萬裡外,電閃雷鳴之下,須彌山之巔,盛開白花的草地上,有一個人踩著風走出來。
那裡本來是連禦劍飛行都無法離開的,可那個人卻一劍將天穹劃破。無論人間如何風雨飄搖,始終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須彌山山巔,虛假的藍色天幕被一劍破成兩半,於是天空彷彿一面撕裂的畫卷一樣垮下去,露出其後翻滾的風雲。
他從被自己撕碎的天空跳出去,落在了人間一座荒山。
風壓彎了一片樹木,電光之下,破舊的神祠陰森森的,到處掛著在風裡瑟瑟發抖的蜘蛛網,碎落一地的石像看不出形狀。他伸手去,那些滾落的石頭紛紛漂浮起來,各自循著某種規律向神龕上聚攏……它們,連同已經化為灰塵的部分,一併又被粘回了原位,拼成了完整的,一隻盤旋著低下頭俯視前來供奉的人們的龍。
蕭椒在塌掉的半邊牆外灌進來的電光之中,難以置信地看清了這個仰頭與石像對視的人的面孔。
那張臉……赫然是他自己!
蕭椒恍然生出自己穿越了光陰,回到與沈謐初相識之際的感受來。
可是滿世界仍然在沸騰,他仍然每一寸都感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