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謐蘇醒過來時,他一眼看到沈漓一身還未癒合的傷口。
沈漓的白衣已經被血染得斑駁,也支離破碎到幾乎讓人不忍心看的地步。他倒在祭神臺上,連給自己施個法術整理幹淨都沒有力氣了。沈謐圍著他著急地打轉,感受到那人的呼吸又輕又緩,像是已經瀕臨死亡,下一刻就會散在這深淵下的迷瘴之中。
天空中倒長的山巒荒蕪貧瘠,也崎嶇嶙峋,彷彿從天幕裡伸出的、隨時要倒下來將神明壓住的枯手。
惡念終於又一次感受到什麼,他看到沈漓身上冒出來絲絲縷縷的黑氣,像要兜頭將那個脆弱易碎的神明蠶食鯨吞,而他心裡也無來由地升起了一股暴躁的情緒,他想:憑什麼?到底憑什麼呢?這麼好的人,憑什麼被壓在這看不見希望的深淵底,還要受這樣的折辱?
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就那樣在沈漓身邊守著,也不知守了多久,一遍遍一聲聲地呼喚著沈漓,每喚一聲,心裡想要撕碎這深淵把沈漓帶出去的願望就更強烈一分。
沈漓可是神明啊!他想,神明原該受萬人敬仰供奉的,不該在這個地方受這樣的折磨。也許……等沈漓醒過來,他能說服沈漓,以神龍的力量,拼盡全力搏一把,未必不能從這深淵地底逃出去。
等到沈漓終於醒了的時候,沈謐甚至還沒開口,就見他化身原形,一頭往頭頂的蒼穹上撞——他先前不是沒試過,只是根本飛不出去,倒還弄得自己一身傷。這一次他幾乎是拼了命,好像不把自己撞到魂飛魄散不會罷休。
“停下!”沈謐看不下去了,圍在沈漓身邊使勁叫喊,但沈漓對此充耳不聞。
神明發起瘋來,也是不管不顧的。
他傷還沒好,拼命想要掙脫著深淵的桎梏,嵌在身上的鎖鏈又現出形狀來,狠狠地撕扯著他一身血肉。
“神明大人,您還真是不老實。”有聲音從那奇形怪狀的山巒傳來。
沈漓聽了似乎更瘋了,狠狠往那山巒上撞——卻沒能撞到,他身上的鎖鏈繃直了,將他攔了下來。他悲呼一聲,撲騰到精疲力竭,力量再也維持不住,無可奈何地從天上砸了下來。
沈謐這時候能懂他了——他並不甘心,從來都不甘心的。
可他也無能為力。
“至高無上的神明啊,陣法落成之時您便無法逃開這宿命,您可要……好好活下去。”那個聲音背後的人,似乎是含著笑說出的這樣一番話,一字一句都沾著不懷好意,像是一場盛大的詛咒。沈漓將終其一生,求死不能,在這萬丈深淵之下,直到被天地山河、貪婪人慾熬幹淨最後一點血脈。
“而我的命運,將與您一道,永垂不朽。”那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
後來沈漓隻字不提祭神臺上的事,也不說自己的不甘與恨意,他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
他依然是那個溫和的神明,與沈謐說些深淵外的見聞,說生平宏願,也說止禹山上溫柔的風和綿軟的雲……那偷他壽元修為的人後來又來過,有多少次,沈謐也數不太清了,只知道每回那人來,沈漓就把他收進自己做的幻境裡。那些五花八門的小幻境中偶爾是止禹山的山水風雨,偶爾是沈漓記憶裡的課堂,偶爾又是仙鶴高飛、星雲低垂的景象,或是樹梢落下的露水、路邊綻開的小花……
等沈謐從幻境裡掙紮著出來,沈漓身上總會新添各種各樣的傷。
沈謐並不知道祭神臺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卻隱約感覺到沈漓的用心——他心中不是沒有仇沒有怨,只是不想自己的惡念有朝一日不受控制地將這些仇怨報複到所有人身上。
他到底還是溫柔地恪守著自己身為神明的職責,溫柔地愛著這世間。
大約是沈謐有太多連一次都不願回憶的事,蕭椒藉著他的視角,稀裡糊塗就來到了沈漓身死魂消後給他留的那方幻境裡。月光婉轉,鈴鐺聲聲,他睜開眼,見到幻境碎到眼前,而支離的碎片中,站了個人。
那人周身氣息皆是凡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懷揣著離開深淵的“鑰匙”跪倒在他面前,呼喊著:“神明在上。”
沈謐說:“鎖我肉身,囚我靈魂,深淵之下三千年,扒皮抽筋之恨,剜角剮鱗之痛……未有一刻敢忘。”
鎖的是沈漓的身,囚的是沈漓的魂,被扒皮抽筋的是沈漓,被剜角剮鱗的也是沈漓。可一刻不敢忘三千年深仇大恨的,是他。是沈謐。
幻境化成碎片,這深淵下,除了沈漓殘缺不全的骸骨,剩下的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沈謐替那“神明”生的恨。此刻那些瘋長千年的恨意終於回歸了他的本體,他回想起來只覺得嘲諷,心裡無不刻薄想:“沈漓,你算哪門子神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