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寶絡忽然嚷嚷著要做一件枕套,五兒把亭子間裡的布料拿了幾匹出來,供寶絡挑。她把一個綢布包著的小包袱開啟一看,是一段瓦灰閃花綢,閃出一棵棵的小梅樁。寶絡見了,不由得咦了一聲。
“小姐,這是大少爺買來的,您喜歡?我去同大少爺說一聲?”五兒在一旁提醒道。
遲秉文正好同瘦鵑一起下樓來,寶絡往瘦鵑身上瞟了一眼,忽然笑道:“這不是跟她那件衣裳一樣!我正在那兒想著,她穿得真素,整天像個小寡婦似的來回晃悠。”
寶絡又笑向秉文道:“原來是大哥你送她的!”
語氣還同先前一樣刻薄,瘦鵑卻是一笑,置之不理了。
這天傍晚遲秉文照例到廠子裡去接瘦鵑回公館,半途中忽然響起了警報,拉長的一聲聲像是烏鴉一般徘徊在不遠的上空,沉沉地擠壓下來。
敵軍的飛機每天都要在頭頂上飛上一回。他們只得下了車,和所有的人一般,擠在一個門洞子裡躲著。
頭一回防空警報拉響的時候,瘦鵑還是怕的,這會兒卻有些麻木了,甚至想著,趁早打起來吧,早點兒打起來,就早點兒結束了。
門洞子裡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有舊衣服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底下是各式各樣無辜的人。瘦鵑踮起腳,越過人頭上看出去,外面是明淨的淺藍的天。
他們的那輛福特轎車停在街心,轎車外面,是淡淡的太陽,轎車裡面,也是太陽——單只這福特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
戰爭又要波及到這座城市。
聯大要往大後方遷移,學生和教授們都要跟著一起離開。由於事出緊急,所以不得帶上家屬。
瘦鵑得知這個訊息時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才道:“你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
瘦鵑忽然淡淡地笑起來,她看著他的臉,慢慢說道:“今天晚上,咱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沒料到他要走。
瘦鵑沒待他回答,便轉身離開了房間,站在樓梯口把阿小叫上來,打發她去買了板鴨、鴨肫,和這城裡出名的董糖、松子糕,湊成四色土産。買回來了都拿到秉文房裡,叫他明日帶著一起走。
天色蒼蒼的,風很緊。
遲秉文到底是陪著她一同出來了,兩個人走在霞光路上,說的都是些不相幹的話,他們一邊走,一邊在那裡談了半天,但是兩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相同的禁忌,絕口不提明日的離別。
想不到他們兩人第二次的散步,是在今日這樣的情景之下。
捨不得說回去。瘦鵑抬起頭,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鈎淡金色的月亮。
上一回看見這樣的月亮,還是在那次陳公館裡舉辦宴會的時候。
這一段路很不好走,太悽清了,路燈只在那裡旁若無人的亮著,北風肆無忌憚的刮過來,沒有一絲遮攔。
街道兩旁的櫥窗都關了,排門上的很緊。只有路邊的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秉文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瘦鵑都看得一清二楚。
立領的黑大衣,洋西裝,白圍巾,還有一雙凝重深沉的眼眸。
她笑起來,“你這樣穿真好看。”
秉文道:“那你要記住我這個樣子。”
“明早我送你。”她忽然沒頭沒腦的接了一句。
秉文沉默了很久,才終於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