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秉文在黑暗裡顯出一抹苦笑,他不能不趁熱打鐵:“我們就假裝沒有離婚,你還住在我們家,就當做是……當做是僱傭你來扮演我的妻子,我付你工錢。”
瘦鵑半信半疑的抬起頭,正對上他黑漆漆的深邃的眼眸。她一面笑,眼睛裡露出奇異的盤算的神氣,“真的?”
她知道他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她不信他會忽然迴心轉意的愛上了這個古板的前妻,一切的緣由,想來還得歸因於遲太太。
她一臉看破了他似的笑著:“噢!我曉得了,你是為了你孝子的名頭,為了你母親!”
他一愣,然而還是說了聲“是。”
他怕他說是因為自己捨不得,反而要叫她生疑,叫她退縮。
“那麼,既然是這樣做戲的關系,先宣告好,我只同你扮半年的夫妻,這在期間呢,你最好住到宿舍裡去。太太要是想你了,你也可以回來,過夜的話,咱們還是同從前一樣,各睡各的。你同不同意?”她眼裡閃著精光。
“同意。”
她笑嘻嘻的看著他,仰著頭道:“那你給我多少工資?”
他眯縫著眼,沉沉的看著她:“你自己說。”
她用手指頭比了個數。
遲秉文神色不動的看了她一眼,“好。”
她沒想到自己這樣獅子大開口,他也能同意。“遲先生,你真想好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只要是你開口的,我都同意。”
她聽了,抿著嘴狡黠的笑著,情不自禁的把手勾上他的頸項,搖搖地笑道:“您真是個大金主。”
毛毛雨,像霧似的。
送走了所有赴宴的先生太太,陳伯恭坐在書桌旁邊,從敞開的窗戶口看著這古城的燈火,他想到秉文和瘦鵑——生長在這動蕩時代中的一對男女,糾糾葛葛了這麼多年。
也許因為他學的是法律,所以向來認為自己是高踞在整個人性的上面,類似上帝的身份,他竟有一點悲天憫人的感覺。在他的想法裡,尤其是瘦鵑這一類的太太小姐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然後幾十年熬成了太太,在底下媳婦們的眼裡,就算是熬出了頭——這也是一種可悲的命運。
而瘦鵑近來卻好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個性極強,又鮮明。連他這樣自詡從不為感情之事所累的人,亦對她有一種暗暗地著迷。雖說不至於強烈到非她不可,然而就是像小貓的爪子一樣,肉乎乎的,軟撓著你,勾的你想去探一個究竟。
總之把她葬送在這樣前僕後繼的命運裡,實在是很可惜。
大約是心病和外邪交攻的原因,當晚他從陳公館裡追出來,僱了輛人力車一路跟到太平坊巷,又淋了雨,遲秉文竟又重新發起燒來,體熱也老是不退。
瘦鵑只能任由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一直昏昏迷迷的,瘦鵑老也叫不醒他——又不大想管他的事。她自己白日裡四處去跑交情,就丟了遲秉文一個人在那間小房子裡。
幸好遲太太住著院,沒有疑心到遲秉文連日不著家。
到了病後第三日的午前,瘦鵑才帶了包藥回來,她看了遲秉文的消瘦的病容,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她心裡有些慌,真怕他就再也起不來,死了。她雖然心狠,卻絕不至於會眼睜睜的看著一個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
她伏在枕邊輕輕的喚他的名字,秉文額間滲出點點汗珠,眼睛微微睜開。
她抿著唇問道:“真是十分的難受麼?”
他忽然微微地虛弱地笑起來:“我在你這裡,有你,就不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