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看我,眼神裡的憤怒可以冒出煙來……也沒有客套,直截了當:“叫你來,就是要了解情況,蔡新華是怎麼逃出去的?”
我理了一下不安的情緒,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也想能調回去。”
他突然把手一拍桌子,發作起來,那種氣勢要把我給活生生地吞了,“你怎麼敢說不知道,你們無視王法,該負什麼責任?”
我真是被他大大地嚇了一跳,差點眼淚被“崩”出來了……但是,我的心裡最近糾結了太多的苦惱,反而被他一擊,擊出來了一個噴口……
“我要負什麼責任?我與蔡新華沒有結婚,他回了上海。本來我們的關係就是一個謎,被你們這麼‘十二道金牌 ’的去追捕,是在逼得他馬上與我斷絕關係,不是嗎?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在上海另外找了一個……”
這個脫口而出的話,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隨即心給戳了一個窟窿,眼淚直流……但是我不是在哭,因為我還在反擊:“如果你們領導早一點體恤老百姓,把我們調在一起,我們就不會去冒這個風險了。”
我的話把暴躁的“王法”給說得沒有了話,他嚅動著嘴唇,沉默很久,最終說:“你應該配合協助領導,把他叫回來。”
“我怎麼叫?我以過去的女朋友身份去叫,還是以過去的同學情份去叫?叫回來是要懲罰他的,他會回來嗎?”
那個小個子又成為了小個子了,氣勢頓萎,說不出一句話來。不過,看到他的兩幅不同的嘴臉,我一下子猜到了,蔡已經脫險了。只是這個小個子那不大的心胸裡,對我埋下了一個大大的怨恨了。好在那個時候,我在地區直屬的高安師範,他管不到。
三天後,那個楊主任倒是請了工人來修好了屋頂。他們在那個兩棟房頂的交接處,扒拉下很大一堆的枯枝爛葉,破殘的燕窩和碎瓦片。
我的“水簾洞”暫時安定了,可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上海只有媽媽發來的焦慮的信,而蔡的信一直沒有。我每次在信箱裡翻,怎麼也翻不出那個我千記掛萬記掛的信,有時失望得就想把信箱給砸了!
這時,藝術組的美術老師胡老師,她對我說了非常有現實意義的話:“我看你不必再等了,我們這兒優秀的男老師多的是,我給你說一個。” 她自己的男朋友也是分在高安縣城的,她深有體會,“兩個人只有在一起,才有情感,生活也安定。”
果然,她真的熱心腸,幫我張羅做起了媒來。她介紹的人,就在我眼前,一個藝術組的,而且是個標準的書生,才華橫溢,上海人中的才子一枚。
我的腦電路完全被短路了,整晚躺在床上,睡夢不來,而胡思亂想卻擠滿了一腦子……
蔡十多天音訊全無,是為了躲“十二道金牌”,還是為了躲我?無處可問!但是,我的心裡還固執地留著對他的情義……一想到是不是要去割斷那縷縷情絲?……就讓我痛不欲生。可那邊的情絲好像在升騰?在變化?是不是已經就是“蘿蔔絲”了?……一觸到“蘿蔔絲”三個字,便讓我心驚肉跳、思緒紛亂……
我知道就在眼前的書生是個“鴻儒”,而遠在上海的蔡就是個“白丁”,但是,不知為什麼,從小會背“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我,偏偏就是想與“白丁”共結連理呢?
姻緣本來就沒有道理的。如果我能那麼理智,愛一定不存在了。人世間的善,是從傻呼呼裡冒出來的,愛是在糊里糊塗裡生出來的,所有的精明能幹,或者一清二楚的理性,只會產生自私自利……
我實在忍耐不住了,等週日休息,就藉著去看看李子,跑去了蔡的二哥的農修廠,想從他的嘴裡,探點兒虛實,不管是好是壞,總不要再讓我矇在鼓裡吧?
他哥嫂對我真的不如以前那麼熱情了,但是,小李子依然一如既往,撲到我懷裡,要我帶她去“上海”。
他們的家有了嶄新的感覺,起碼有“十六隻腳”擺放在屋子裡。我不由得說了一句,“我們的傢俱是不是也做一下。”
他嫂子快人快語,馬上就說:“新華回了上海了,你們要什麼?再加上,已經託運回上海兩副鋪板了。”話語中,她是很不開心的,可能為了那兩副鋪板還有過爭執。
“我還在這兒呢。”我心裡的不安不斷地在增加……
“那你也沒有了,我們出了一百塊錢,這些都是我們的了。”
被她這麼無理地衝撞了一下,我的火氣總算升騰起來了,熬也熬不住,儘管在說之前,我是糾結的……但也不再怕得罪她了,反正前途迷茫,我得為自己討回一點什麼……
“你要知道,我也出了一百元,而且,那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至愛親朋給我的!”
他哥哥本來低頭沉默著,這時候突然開口,止住了他的妻子,說:“這兒還有一些木料多,做大櫥不行,可以做一隻五斗櫥……背面的擋板沒有……哦,車間裡有一塊從廢掉的打禾機上拆下來的板,就是要拼接一下……不知你願意要嗎?”
“好!”我有點悲涼,可還是不假思索馬上就答應了,因為,我已經知道,從他們的話裡、表現裡,好像凶多吉少了,或許,我的一番心意和付出就是換來了這麼一個拼成的“四隻腳”了,如果猶豫一下,就連“四隻腳”也沒有了。
我很快回去,心裡都是亂麻,理也理不清。不過,我還是不相信,我要聽到蔡的最後一句話。於是,回到房間第一件事,我寫了一封信給他:別來無恙?為何沒有信來?是不是工作繁忙?如果你有什麼新的打算,怎麼樣也要讓我知道,我不會阻攔你的。
看看信紙上沒有幾句話,不輕不重,其實已經是我在用心上滴下來的血淚,沾著寫的,只是沒有用上黛玉那句“你好恨心呀!”的絕望的呼喊……因為我還是在期待著什麼……
好在這封信發出後,沒有幾天,他的回信到了。
我拿著這封信奔回房間,渾身抖,手抖得撕不開信,就用剪刀去剪,把信紙的一角都剪下來了。
在信裡,他說:你不要瞎猜想,我不會變心的。只是前一段時間高安有人來追,這段時間廠裡在舉行“百日攻堅大戰,爭當新長征突擊手”的勞動競賽。我為了在廠裡站住腳,必須全身心投入,耽誤了寫信。不過,我會注意的,以後還是堅持每週一信。也告訴你一個好訊息,高安不會再來追了,上海市政府出了一個檔案,昭告各地來追問的人,這是寫檔案的人出了差錯,附加條件有問題,所有的責任由上海市政府來擔當。真正的好政府呀!聽說由這個檔案得福回來的上海知青,有一萬多個呢。然後,就是他關切的問候。
我已經看得淚流滿面了,動盪不安的一個多月,我瘦了一圈了,他這麼一句話,賽過了一顆“保心丸”,現在,我又“活”過來了。
我別的不會,眼拙嘴笨,但還是知道自己的情感不會給錯人的。磨盤依然還在,情絲纏繞,我的信心現在是一百倍的增加,飛走的“磨盤”牽住的應該還是鋼絲!
其實,那個時候,上海,也就是蔡的情況並不比我好過,或許是更嚴酷的考驗。我是後來才一點一點知道的。如果當時,讓我的一顆心飛到蔡的身邊去看看,可能會讓我不只是瘦了一圈,而是會瘦得只剩下一個骨架子了。
如今,用筆來縱橫,穿越時空一下,先來寫寫他當時的處境。
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到了上海。而且,就是第二天,馬上去廠裡報到,接著又趕快去報戶口。拿著戶口本,他真是百感交集呀!十年前,差不多也是在春天,只有十五歲的他,被敲鑼打鼓地遷出了戶口,送去了江西。現在竟然一瞬間突然就回來了,多麼的如夢似幻呀……不由自主,手就緊緊地捏著戶口簿,都被他捏皺了……為什麼以前不知道這個戶口意味著什麼,輕易放棄了?一旦遷走了再想回來,這條路是要有多難就有多難呀!以後,再也不能鬆手了……
他一天都不敢耽擱,馬上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