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想不回高師了。我喜歡在中學裡教數學。”他迷惑而又猶豫。
我在想,那個張主任真笨,不要我留校,為什麼把我“丟”到赤岸中學來?如果分在縣城裡,我也真的不願回去了。
可是,現在我很難,留校的事又不能自己去取消,這麼幹等下去,眼看著只有回仰山那最後一著了……吊在半空彷徨無助的心情,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體會得到。
晚上,惠芬告訴我,她已經開好結婚證了,然後就把她的先生介紹了一下。接著,他們把房門一關,兩人世界了。而我依然一個人守著一個簡陋的房間。
過了週末,學校又熱鬧了,我卻沒有被要求幹什麼。自己看看書而已,就這麼讓我乾熬了兩天,我更是焦慮不安起來。
那天,吃過晚飯,我聽到門外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然後是我的門被敲響了。
我很吃驚地開啟門,是幾個搬著椅子的學生。他們的臉我記得,曾經與我一起沉醉在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興奮裡,他們是高一(二)班的同學。
“老師,我們的周老師來看看你。”
“哦,周老師呢?”
“怎麼,沒有看見我吧,”一個聲音從孩子們的身後傳來,很快他就現身了。“不要吃驚,我是一個殘疾人。”
我真的驚訝到嘴都合不攏……周老師沒有一米高,一個七歲孩子的身體,頂著一顆大腦袋、一個正常成年男人的腦袋。他帶著眼鏡,可在鏡片後面的眼睛裡射出的光,比任何正常人都深邃有神,如炬如劍……
“怎麼?不讓我們進去嗎?”周老師的嗓音也是很渾厚的男中音……
“哦,進來,進來,我不知道您要來,你們可以在哪兒坐一下?”我語無倫次,不知所措。
幾個同學把椅子搬了進來,放在我的書桌前,接著就扶著周老師爬上了椅子,另一隻小凳子墊在周老師的腳下。然後,他們就站在旁邊。
“你們再去搬椅子來,大家都坐著說吧。”我看看周老師他們的陣勢,似乎要有些時候的,我房間裡只有一張椅子,怎麼安頓孩子們。
孩子們卻說他們習慣了,只要周老師出門,上課,開會,哪怕上街,他們幾個都是這麼搬著椅子陪著他的。這讓我感覺到了;他們師生有一種很不尋常的深厚感情。
“那你們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孩子們一疊聲地說不,其中一個從書包裡掏出一張報紙來,他們便笑著鬧著,搶過來鋪在地上,都擠在一堆坐好了。
周老師是個得了侏儒症的人,我第一眼見到他。立即聯想到的是“武大郎”,不過,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挑著炊餅的武大郎哪會穿一身西裝,帶著一副玳瑁眼睛?
我因為實在沒有想到,赤岸中學語文教研組的帶頭人是這麼個人,心裡什麼怪念頭都有,我斜眼看看他,又趕快轉眼看看那幾個學生,但是,同學們都很自然,而且對周老師很是敬重。我也就儘量地安定下來,準備聽他說話。
周老師其實知道我在想什麼,故意沉默了一會兒,讓我的好奇心先亂蹦亂跳……
“儂來插隊前是几几屆的?”他用純正的上海話問了我第一個問題。
“儂是上海寧?”我又一次吃驚不小,乾脆心猿意馬胡思亂想起來,一個殘疾的上海人,他怎麼會在這兒?
“儂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會告訴儂的。”
“老師,講普通話,我們聽不懂。”孩子們提抗議了。
“我是六七屆初中生。”我馬上轉用普通話。
“所以,你的學習基礎水平,其實只有初中文化。”
這句不客氣的話讓我覺得他好嚴苛,心裡一不高興,就不知不覺地把他想成了《巴黎聖母院》裡的卡西莫多了,當然,他比卡西莫多是正顏不少,文氣也十足,但他沒有高度,卻還把別人說得那麼扁。
我輕輕“嗯”了一聲,周老師馬上就笑了:“你給高一(二)班上課,受到了同學們的歡迎。他們這幾個,還一再要求由你來接他們班的語文課。”
這句話猶如一陣春風拂面,把我又吹溫暖了,看著周老師,怎麼覺得他有了一分可愛,對,他現在就像是《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我臉上的笑意是周老師意料中的反應。然後,他又來攪亂我的思想了:“可你只是講了一個故事,教初中生合格,教高中生不合格!”
我已經完全被周老師主控了,那顆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不知道自己出落在哪裡了。我臉上飄過的一絲陰雲,他立即捕捉到了。
他問我:“孫悟空這個形象,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有什麼意義?”
“我喜歡他的不畏艱險,正義凌然,不屈不饒,嫉惡如仇,哪怕被誤解,唐僧念那個緊箍咒,他還是會一棒子把妖精打死!我們的榜樣。”
“這麼泛泛而談也是可以的。”
“他是具有叛逆性的英雄。現實不一定允許這種人生存,但是,人又多麼希望有這樣一種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呀,有了他,一切人間不平都會沒有。於是,作者吳承恩就把理想中的英雄寫在了神話故事裡了。”我也不清楚為什麼,只覺得自己的靈魂被周老師攪得天翻地覆,實在不甘心,就這麼逼出一大段話來了。這些話,在那時候是不太敢出口的,即便WG結束了,還心有餘悸。不是被“迫”,我是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