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全可以讓同學們自己選其中一個人物來分析,或選一首詩來講解,都比那個“李叮噹”強多了。
我被他一說,倒是“一貫二十個勁”來了,馬上說:“我最喜歡的“紅樓”詩是‘好了歌’,最關注的故事是寶黛釵三角戀愛。”
“這是一般人都喜歡的。”
我正好筆下在抄第二十二回寶玉寫的兩首禪意十足的詩:
《參禪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可(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黛玉續了一句,“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我看得一頭霧水,還好,下面有譯文:
你說你心領神悟,我說我心領神悟。不管你是心悟還是意悟,要知誰也沒有心領神悟。這才真正是心領神悟。如果誰都不說自己心領神悟,那才會有立腳之處。
黛玉的續,就是她的境遇、個性、情緒的一針見血:“若是沒有立腳之境,那才是真正的乾乾淨淨!”
這些佛教禪宗用語,主張人心無可證,即無須用文字,禪意便可直指人心,使其豁然貫通,大徹大悟,也就是“心領神悟”了。當然,都是暗喻寶黛的人生最後就是在如此的“心領神悟”裡,各自“乾乾淨淨”,走向了徹底脫離世俗凡塵的路。
後面一首《寄生草》,我乾脆讀起了最後兩句:“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那是寶玉在慨嘆,黛玉對他的不理解,有點自怨自艾。我們現世之人,哪裡不是會有情緒低落時,也會如此慨嘆一句。
趙俠說後來寶釵說起了惠能的一偈,那才是徹底,”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又是他的“唯心主義”。但是,不得不說很有趣。
可是,那個時候,沒有禁止你看《紅樓夢》已經是正在大踏步進步了呢。把這作為考試題,不加幾句批判,如何過關?參禪悟道是唯心主義的“大本營”,在**中要被批倒批臭的。現在**剛結束,也哪有市面?只有到了今天二十一世紀,才有人在研究,才有人在呼籲:只根據客觀存在來認識問題,太片面了,人心悟道應該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
我突然又想起,在離開仰山的那年春節,在知青農林場,我與幾個朋友一起唱越劇《紅樓夢》,從黛玉入府,看西廂,葬花到黛玉焚稿和寶玉哭靈,還唱得很起勁,與唱“**歌”一樣的高門大嗓、有口無心。眼下要畢業了,我與朋友們又在《紅樓夢》裡了,居然說的是“參禪”。我禁不住笑出聲來了。
維琪一直在聽我們談論,同時也一直在抄寫,她的一手硬筆字是很漂亮的。
她見我笑得那麼歡樂,就說:“你抄好了?這麼開心?我這兒抄了一首也是寶玉的禪語謎,《鏡子》,聽聽,很有意思,”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是吧,你們都是相由心生,互為鏡面,高興著呢。”維琪好像在指“留校”一事吧?我只好淡淡地說:“亦憂亦喜,還未入心呢。”
我突然想起一個提法,問他們:“你們說,賈寶玉是什麼人物?而我們又是什麼人物?”
他們被我問的莫名其妙,看著我不知怎麼回答,趙俠支吾一句:“我們怎麼與寶玉相提並論?”
我笑了笑說:“寶玉不就是富貴的‘李叮噹’,而我們不就是窮酸的‘李叮噹’?”
我們都大笑,維琪說:“你還真被‘中間人物’迷住了。”
我一本正經地又說:“是的,我們都是中間人物,層次和所處環境不同罷了。這樣,我反而覺得對自己的人生有點心領神會了。”
維琪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她是家裡五個兄弟姐妹的中間一個,所以她很會做人。她馬上就笑著介面說:“我才是真正的‘中間人物’。做一個這樣的人物更自由自在。”她的隨和,隨意和一句不說人是非的品行,讓她的確自由自在,很得人心。這個“中間人物”不是誰都學得會的。
而趙俠,他說了幾句自己的身世,他家在解放前就從徐州遷移到了上海,他的母親很能幹,總是把三間草屋收拾得乾乾淨淨,每到過年過節,就會蒸饅頭,一大木盆的饅頭堆放得像個小山,北方人的特色,饅頭做得特別好吃,他們會一家家鄰居送過去,所以人緣很好。他有哥哥姐姐,早早就做事養家了,所以他活得很省心,有時間有機會拼命讀書。名字起得也很貼切:趙熙文,不就是“興文”?只是他交了一批“狐朋狗友”,三教九流什麼都有,但是他的哥兒們很講義氣,“一方有難,八方打到那裡,……”我擔心地插了一句:“這不是要打群架?”他不在乎地說:“是會打架的,因為我生活的環境裡,沒有高層人物,沒有“中間人物”,只有底層人物,大家用拳頭講理。”但是,因為他是這夥人裡的讀書人,腦子活,嘴巴靈,成了“底層人物”裡的“上層人物”。他人在江西,可煙茶酒不斷,除了他的哥姐母親會給他一點零花錢,別的都是那群朋友們支援的。難怪他的身上有股文氣,俠氣,也有一分匪氣。
他說:“你認為我是什麼人物?我認為自己就是個自說自話的自由人。”
我略思考了一下,認為他其實最像“李叮噹”,完全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趙叮噹”。
接著,我也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與環境,雖然我自己是個很簡單的人,但是,身世真的很複雜,**時期有人說我們家是階級調和論。
媽媽總是說她的家就是一本現實版的“紅樓夢”,她的祖父叫邵琴濤,是上海第六、第七任的商會執行副會長,家產萬貫,單說北京路上的房子,周圍修了一個夾弄,騎腳踏車兜一圈要一個小時左右。可惜他死得早,家業慢慢凋零。她的父親,坐吃山空,還被人騙,染上了鴉片,也早早死了。她父母一門孩子剩下五個,一個男孩,我的舅舅,就與賈寶玉一個樣,還有四個女孩,我母親排行老三。她說她們四姐妹也就是“元迎探惜”,只是遭遇還是有所不同,因為他們不是生在封建家族,而是資本家族。
我的父親是個孤兒,人為的孤兒,因他的父親去世,他的母親改嫁,把他丟在親戚家,只有五歲的我的父親,被送進了龍華孤兒院。他長大後,不願看親戚的臉色過活,自己去做苦工,差點被日本人殺了,是黨的領導的地下黨,發動了群眾劫法場救了他。所以他後來毅然決然地參加了浙江遊擊中隊三五支隊,積極抗日。後來參加解放戰爭時,他已經隨三五支隊併入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擔任三野軍部槍支彈藥庫的會計股股長。跟著軍團司令陳毅粟裕,一路淮海戰役,南征北戰,打過長江,占上海……
雖然我母親後來也加入了革命隊伍,但是,她對我說的大多是“紅樓夢”,父親對我說的都是“苦難中的奮鬥”。
還有,我出生的環境是醫學界的高階知識分子,他們身教言傳都是“努力學習,知識就是力量”。在完全不同的三種型別的好環境裡,我耳濡目染地長大到了十七歲,可又被“拎出”了這個複雜卻也豐富的環境,“丟”進了各方面都是原始混沌的大山裡,我在這另有一番艱難但也有情趣的紅土地上,受到了最淳樸的山裡人的照顧,慢慢地成長了。
我沒有墮落,也沒有騰飛,我在豐富多彩的生命歷程中,也是命該如此地就成為了一個“中間分子”:“汪叮噹”。
人世間,絕大多數人就是“中間人物”,我覺得只要在千篇一律的小人物中間,自己提煉出一個有趣有特色的靈魂,這一生就沒有白活。
那天,我們談得很徹底,很深入,也很開心,可是,接著,一回學校,可怕的暴風驟雨降下來了,或許只是我一個人被打擊得“落花流水”,也或許大家都被擊中了。因此,各種不同的靈魂,開始浮出了水面。
現在,輪到我們七七屆的學生畢業分配了。各種說法,把人心攪得紛紛亂。
我們的分配決定了今後生活的質量。那時候,中師畢業生的工資基本差不多,第一年每月19.5元,第二年,36元,後面有沒有可能升級或增加收入,就要取決於你在什麼單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