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是在我心裡發了兩支箭:一是從她的話裡,我掂出了分量,分明覺得我們這個文藝班不值得她感興趣,二是她認為現在我們更應該投入精力的是理科。
我心裡很痛,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
對我來說,文藝是快樂之源,但是也是時光的黑洞,而數學就不一樣了,每一個知識點,都像是最難積攢的“珍珠”,沒有老師指導,這些“珍珠”就在科學知識的大江大海里,不是說想拾就拾得到的。不趁著年輕時候去努力奮鬥一番,那些“珍珠”一生就再也積累不起來,或者說是徹底荒廢了。“學了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名言還一直在我心裡橫亙著……我這麼一蹉跎,以後如何走天下而不怕呢?我已經忘了眼下積累名單是最急迫的了,一個人呆呆坐在教室裡,猶豫不決,彷徨失措……
老二班的好幾個人,包括上舞臺順手順腳的張同學,他們對我說就留在二班了,我呆呆地說“好”。
那個一天都不知躲在哪裡的林苗,這時闖進來對我說:“我報名文藝班可以嗎?”我居然麻麻木木地也說“好”。嘴裡是說了,卻沒有記在名單上,因為本沒有打算招她進來。她卻一蹦三跳地跑出去,到處說她報名成功了。
這時,遊老師進來了。他本就是個很心細的人,見我呆頭呆腦地看著手裡的名單,就大約猜到了我的一半心思。
“小汪,你過來。” 我跟他到了教室外面,我們老二班第一天鋪路的地方。
“我知道你並不想分班,”遊老師開門見山,一句點中了我猶豫之心的那個漩渦。我馬上點點頭,可還是很迷茫,一顆心依然在灰暗的空野中飄忽……
“普師班的優點就是,各門課都可以學到一點,但也是缺點,因為什麼都只學到了皮毛。”我又點點頭。
遊老師真不愧是個優秀的老師,他繼續點撥我:“可是,你的文藝才能發揮出來了,學校認為可以成立文藝班,所以你既不能到理科班,也不可能到文科班了。是不是要放棄理科?是不是要削弱文科的學習?把側重點放在文藝上?這就是你不能決斷的難題吧?”
“對!”我重重地又點頭說是!
“人生的道路上,這是個關鍵時刻了,”遊老師說:“選擇理科還是文科?先回答這第一個題目,我覺得你應該選擇文科。因為二十五歲的年紀,還在數學初中水平線上,你這一生都已經很難走得更遠。而文科可以學習一輩子,什麼時候開始都不算晚。藝術方面,也需要天才加童子功,你當然是不夠的,但是,你具有一定的創造力,這難能可貴。”
遊老師突然嘆了一口氣,“唉,我也十分想留下你在二班,結果,學校跑在前面,把你安排在了文藝班。也好,”他斷了一下再繼續:“反正你可以在文藝班自己抓緊時間學習文科內容,尤其是古代漢語。”
我除了點頭還是點頭,遊老師幫我在灰黑的地帶裡點了一盞燈:“選擇”!
遊老師見我聽進去了他的話,就扯開話題問我:“文藝班報名的人多嗎?”
“不多,”我這會兒搖搖頭了,也有點迷茫,“好像要來文藝班的人並不多。”
“是的,現在名單上大多就是我們老二班的一批人吧?”遊老師調侃起來:“我們二班被你和一班瓜分了。”他笑得很開心,但是也含著許許多多的不捨,“活躍的,有點特色的,都給搶走了,留給我也是個難題,現在的新二班,我必須重新開始。”
這下,我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了,如果我是遊老師,一定心裡很亂,多好的一個班呀,就這麼散夥了。我尷尬地笑笑,又尷尬地皺眉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碾轉反側,在做著這輩子的第一次鄭重“選擇”。
說是選擇,還不如說是在準備放棄,而且是不由我分說的放棄!看來,我這輩子此時此刻就只得對“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學科說再見了。突然,我想起了庫前小學的褚老師,她說過我,不要什麼都抓在手裡,一定要學會抓主要矛盾。對,好像我手裡的燭光亮了許多……我得認清自己腳下的路了……一咬牙,放棄吧!
過去,我一想明白,馬上呼呼大睡,可現在,或許是成年人了,也或許放棄什麼並不容易,我怎麼也睡不著……好像只是想了一會兒……窗外就微微晨曦初露,萬鳥爭鳴了。
分班的第三天,我在女生宿舍的門道里碰到了三班的凌萍。她主動介紹了自己,並告訴我了一些情況:她本想與老三班的文娛委員趙熙文和好幾個愛好文藝的同學一起來報名新三班的,可是他們一群上海人還沒有回來。聽說剛買到火車票,三天以後才可以到校。於是,她只好先來報名了。
凌萍是個很惹人注目的人,個子不高,可人十分挺拔,腰板筆直,走路很有精氣神。面板雪白,兩隻大眼睛會說話。聲音很好聽,像一組銀鈴在搖動。還沒有認識她時,其實她的身影早就在我眼裡了。
我十分高興地記下了她的名字,並且,她還給了我很多的鼓舞,她說:“每個班的文娛委員都會帶人來報名的,不用擔心。”
果然,四班的文娛委員小萍和五班的文娛委員夏芳來了,她們都是上海人,哪怕匆匆一瞥,就可以看出來她倆有文藝細胞的。我乾脆把筆交給她們,讓她們填,她們都各自帶了人來了。
我們老二班還有幾個人,包括我的下鋪小黃,經過二天的思考,也終於選擇了文藝班。
名單上的二十多個人,我覺得捧著都沉甸甸的,不知道有多少感謝在我的心裡翻湧著。我很奇怪地認為,每一個選擇文藝班的人都是因為選擇了我,對我的信任,我無以回報呀!
我準備去學校教務處看看,問問老師們這名單怎麼算是完成了,可就在樓梯旁,碰到了學校的工宣隊的羅隊長。
那時候的學校都進駐工宣隊與軍宣隊,我們學校也不例外,不過這個時候的人員已經不太多了,只留了二個工宣隊員,一個軍宣隊員,雖然只是三個人,權利依然在工農兵手上,教育陣地外行說了算。所以,學校的校長書記們並不是很活躍,除了具體教學外,大事情常由工農兵出面處理。
羅隊長一看到我,就叫住我,也沒有任何廢話,工人階級的直性子:“聽說你要求籃球隊的蔡新華他們到你們文藝班去?”
還沒有等我轉過彎來,他又迫不及待地說:“別想啦,不可能!文藝班只是個帶學文藝的文科班而已,但籃球隊是學校的校隊。”
我被他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呆站著……
本來還揣著想爭取一下那幾個活躍分子的打算,如被大風颳走了一般,腦子裡一片空白……羅隊長的話,好像是說我有極大的私心,沒有顧及學校的大局……並且,他毫不掩飾地說得非常明白:籃球隊比文藝班重要……
我有點像是剛跑完了五千米,兩條腿疲憊不堪,拖拖拉拉地勉強爬上了三樓……就在門外,居然聽見裡面有人在議論文藝班:“……沒有文藝細胞的人也可以招進去?……”
“你是說她太婆婆心了?”
“是呀,起碼得當機立斷吧?”
我心裡又是一噤,轉身就往樓下跑……這種時候,我哪能進去,往一鍋開水裡跳?要麼你進去衝撞人,要麼你被人撞……
帶著一肚子的失神與落魄,我坐進了原來二班的教室自己的那個老位子上,想想上個學期的開開心心,轟轟烈烈,坦坦然然……又想想自己現在的傻與笨,彷徨與失措……把名單往桌子上一放,就附身在上面,臉深深地埋在手臂裡,眼睛又要盛不住水了……
原來“知女莫如母”的老話真是沒有錯,媽媽預見了我會一腳踩進“仕途”,一腳踩進“戲園”,所以毫不留情地說我不是這塊料。現在,只是個“組班”,多小的小事一樁,就把我難得像是無頭蒼蠅似的,亂碰四壁,腳陷淤泥。我是不是要大膽地繼續去闖?一百個問號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如果我有能力走這條路,我剛才就應該直接走進教務處!可是,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撤退,縮回來,這裡不適合我!
又一個“放棄”的念頭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