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就明白了,周圍人笑他也好,笑我也罷,不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有什麼好與不好,還不都是相對而言的?他想著想著,臉上出現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我覺得他是已經釋懷了,因為還沒等我再說幾句,他就囁嚅著說:“你是個有才華的人……,不過,我有好幾個朋友也很有才華的……比你更行……”
“那當然,我只是個學生呢。”我終於也可以暢快地笑了,把後面想說的話又接著說下去:“你喜歡文學,就繼續努力,更不要怕被丟在河裡,只有一路嗆水過去,才會看到下一站的風景……”
這時,體育委員蔡同學進來了,我一見到他,就立即走過去,想與他也聊幾句。
“你沒有休息呀?好像還在打球?”
“是的,”他對我笑著說,雖然他剛從籃球場上回來,有點汗淋淋的,但是這一回眼睛很亮,沒有被汗“淹”著……現在是冬天的天氣了,不會熱成了“蒸籠頭”……“學校籃球隊已經成立,我是左鋒呢。”
由於我的任務也已完成,我們的那個文體勞“聯盟”可以束之高閣了,所以,對於他的籃球話題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不再關心還有什麼比賽了。可他卻告訴我了一個訊息:後面兩週只有上午語數課,下午的音體美不上了,全部是自修課。然而,他們籃球隊得繼續全力投入。
接著,我怕他又要去打球,就抓緊時間趕快對他表示了感謝,謝謝他的紅旗舞得很好。
他立即笑了,而且笑得有點憨厚,也有點靦腆,“還說呢,演出後,所有籃球隊員們都嘲我,說我可以去考舞蹈學校了。”
我也笑了,反正比出洋相好呀。
我正想著找話說,林苗急匆匆地進來,她把那雙芭蕾舞鞋遞給我說:“我們都穿過跳舞了,以為鞋子頂上有塊木頭就可以立起來,誰知道不但腳趾頭痛,還差點崴了腳。還給你吧,我不要了。”
“喲,你還想自己留著呀?”我沒有好氣地說,“好在你送回來了,不然,我在桌鬥裡找不著,不定急成什麼樣了呢!”
她卻沒心沒肺地對我說:“我沒有看過這樣的芭蕾舞鞋,在演出前我就想拿去試試呢。不過,現在沒有興趣了。”
然後她臉一轉對著蔡同學: “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得那麼多獎呢?我們全班演了一個晚上,只得了一個獎。”她還真是一本正經地嚷著,“你還有獎品三本書,而我們一個獎品也沒有。”
蔡同學從桌鬥裡拿出來三本書,“都是一樣的書,你要嗎,拿一本去?”
“林苗,快一點,我們等不及了。”突然外面有人叫。林苗也就對蔡同學說:“我要出去玩了,書也不要了。”說著就一陣風似地走了。
我笑著搖搖頭,這個林苗!
接下來,蔡同學對我說了一句讓我記了一輩子的話:“我發現你是個善良的人,對誰都是一樣的真誠。”這下,我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了,很舒心地聽著他的下一句:“別人與人交往是有選擇的,而你對人都一樣的。”
我還真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有這麼個秉性,他卻注意到了。然,這麼被他一提,我對自己反思起來: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是很平等待人的;當然也可以換一種說法:我這個人會討好著每一個人,一個老好人,以前是有人這麼說我,還略帶貶低意味;……就像這次的排練,我遷就這、妥協那,才會有一班人敢去“跳河”或者說去“出洋相”……
當然,我很欣然地聽進去了,說我善良比聽人誇一句“你有點才”要更有踏實的感覺,因為,善良是從心裡發出來,流在血液裡的,雖然是無用的別名,可會讓我們這種人平靜安寧;而才能卻是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我可不敢與人比,人家是綾羅綢緞,我是粗糙土布……
他見我若有所思,沒有答他的話,便遲疑了一下……可還是突然問我:“那個林苗是不是對你們說我騙了她?”
我怔了一下,從這個“善良”的思路又被扯了回來……不過,那個“騙”的事兒早忘了……可我還是有點好奇心,想聽聽他的解說。
“看來,人是不能說謊的,天地就那麼小,……”他猶猶豫豫地說起了那個使他感到尷尬的事情:“我其實並不想騙她,就是自己說了一個謊,還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
我聽得稀裡糊塗,更有了獵奇感了,不由得抬眼看他,不想他那很俊朗的眼睛也看著我,四目相對,居然有點不好意思……我怕他認為我在探究他的秘密,趕快低下頭,遲疑了一會兒,才好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說了什麼謊?”
接著,他說了那個長長的故事,這是自從我們認識,並組成聯盟後,蔡同學對我說話最多的一次。
他插隊在高安縣田南公社,是與他的哥哥一起下放的。但是,他們很幸運,插隊的生產隊就在英崗嶺煤礦的旁邊,所以他們的知青點有電燈,與上海一樣的明亮,不像我插隊的山區,直到我出山來高安學習,電燈還只有一支光。
他哥哥一年後就上調縣城農修廠。去年,他也因積極勞動,當地領導準備推選他進英崗嶺煤礦。由於經常會聽到煤礦出事的傳聞,他心裡發毛,也就是不太願意去。那時候正臨近春節,他沒有回答“可否”就與幾個同學回上海去了。在回家的火車上,與同座乘客聊天,他們幾個介紹自己是知青後,那幾個同車的陌生人居然就有點瞧不起他們,好像嫌他們土,窮,沒有出息。於是,他們幾個說好了,以後不要再對人說,自己還是個知青。
想不到在返回高安的火車上,遇見了林苗她們幾個女知青。於是,幾個要面子的男同學們說謊了,說他們已經調進了英崗嶺煤礦。等他回到生產隊才知道,他的煤礦上調名額已經給了本村當地的一個青年了。
幾個月後,就有高安師範的名額下來,他不再猶豫,也不想再等待,接了通知立即來學校報到了。其實,如果再耐心等兩年,上海知青大量返城,不就可以直接回上海了?那是後話。
說來也巧,一進學校,他就看到了林苗,原來她也來了高安師範。老天總是會讓說了謊的人原形畢露!只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時辰也到得太快了。本來心就很虛的他,剛走進二班教室,一眼看到林苗也走進來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叫他無處可遁了。於是,第二天,就發生了在修路時,林苗的喋喋不休,到處說他騙了她。
聽了這個故事,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原來他的心事那麼複雜,我們頭頂上的“知青”名字的背後竟然是“恥辱”?
蔡同學見我又沉思起來,趕快再解釋了一句:“唉,人真的是不可以說謊的,可我也是不會有什麼目的要去騙她。”
當然,我們大家一個學期相處下來,他給我的許多感覺已經讓我深信不疑,他是個誠實也很踏實的人。聽了他的百般無奈的解說,我對“騙”與“撒謊”有了一個質的認識了。前者有目的的,而後者只是一個個人的不當做法。
他的一臉無辜,滿心的內疚,反倒讓我覺得,原來男人也有善良真實的一面。他沒有因為林苗誇大地“胡說八道”,而報復林苗,卻只是為自己再三辯護。這讓我很感動。因為我在庫前插隊時,六年多的知青生活,並沒有與一個男生在一個隊裡一起勞動生活過,還因為得罪了一個男生,閒話四起。
這起事件,曾讓我對所有男生都害怕,怕他們比女人強健的軀殼裡,全是“利劍”,對喜歡的女人,“口蜜”如飴,對不喜歡的女人,或原來喜歡後來不喜歡的,就會“腹劍”銳利。怪不得曹雪芹要說“男人是泥,女人是水”呢。
蔡同學對自己的錯誤的那種純樸認知,反而讓我的心裡有了一種實在感,並很自然地扭轉了對男人的不信任。從此,我相信了,世間男人一大半也是善良的好人。
他說了那些話後,如釋重負,可能這件事憋在心裡也有很多時候了。不過,他見我總是沉思不語,以為我還是很累,嗓子啞不想多說,就準備結束我們的談話了。“你回去吧,還得好好休息一下。”
“嗯,”我說:“你告訴我的事,我會對女同學們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