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教室在教學大樓的底層,一會兒就找到了。這是個四層樓的辦公教學大樓,天已經拉下夜幕,就看見各個教室都在亮燈,人聲鼎沸,上上下下,真熱鬧呀!
這久違的學校氣氛,讓我們倆都激動起來。我心裡一個勁地在想,終於又做回了學生,在那個特殊的時期,想讀書求上進,真是太不容易了呢!我覺得,這裡的每一個學生,或許都有一個與我一樣的從農村努力走出來的故事。
我們倆在教室靠後的課桌椅上坐了下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鬧哄哄的教室,鈴聲就響了,隨著急匆匆地又湧進來不少同學,教室裡已座無虛席。
遊老師原來早就坐在教室後面了,他在靜靜地看著同學們。這時,他慢慢走到了黑板的前面……頓時,誰也不說話了,興奮的聲音一下子就剋制住了。
遊老師先介紹了自己,他的名字是說一遍就可以記住一輩子的,“遊果然”。他果然是與名字一樣的古色古香,氣質文雅。
然後,他就非常簡約地介紹了我們高安師範的“前世今生”。
“同學們,可能你們已經走遍了我們的學校了,我們學校現在縱深有四進院,再加兩個‘耳朵’,即在後面左右擴充套件出來兩大塊面積,初見一個省級師範的規模了。”
他告訴我們,高安自古至今人文薈萃,教育昌明,早在清朝就在全國率先創辦師範傳習所。我們學校這塊地是城北鳳山,傳說唐代有鳳凰飛集於此而得名。如今的女生宿舍,那座二層樓曾經是清朝建立的“鳳儀書院”舊址。在日軍入侵時,被炸燬。戰後再建的就是這座小樓。到1949年高安解放,新政府正式建立了高安師範。
原來我們高安師範文脈淵源流長,學府浩浩春秋!
同學們都靜靜地聽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新生都會有的無限憧憬和自豪。
他接著說:“**停止招生了幾年,在1975年開始恢復辦學時,招收了三個班,76年又招收了三個班,我們77屆共招了五個班,不過,有一個班在靖安縣。”
“本來第一屆是分了文體班與普師班的,覺得管理麻煩,後來的兩屆都是普師班了。我們就是普師二班。”
接著,遊老師請班長上來,讓他說幾句話。可是,老實憨厚的喻班長,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他的上高縣土話,不要說我們上海人。就是高安本地人也都沒有聽明白。急得他和我們同學們都乾瞪眼。
也是從上高來的知青戚禎,忍不住插嘴說:“班長,你是不是要請一個翻譯啊?我們來自五湖四海,語言不通……”
突然,旁邊有人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她緊急剎車,不做聲了。一看,原來是文秀在拉她。我還以為文秀與男朋友出去吃飯,會晚到的,卻不知道她,早就在教室了。
遊老師說我們班有兩個黨員,是班裡的主要幹部,就請另一個叫陳曉龍的上來說說。
這個曉龍馬上站出來,他是高安人,夾著土話的普通話比喻班長好多了,“班長與團支部書記是要選舉的,我們是暫時代理。”他的話我們都聽明白了,“今天下午的公審大會,大家都參加了吧?這是必修的jiejidouzheng課。明天上午全體新生都要參加勞動,就是修整教學大樓旁邊的路。那些坑坑窪窪都要填平。下午是各班自己活動,排練幾個節目,晚上在學校大禮堂,就是大餐廳,全校開迎新生晚會。”
曉龍副班長正頭頭是道地佈置任務,一個闊門大嗓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裡發出了洪亮的聲音,“演出不難,我們班有的是人才。”
我回頭一看,男同學的一堆裡有個胖胖敦敦的男生,剪了個平頂頭,比別人都顯得老氣橫秋,但是他中氣十足,繼續將嗡嗡作響的聲音傳送到整個教室,“從高安來的劉安福,擅長笛子嗩吶,鄭家祥的二胡過勁(很行),還有南昌來的劉格新,加上我,嘿,都可以不是打馬虎眼地演奏二胡!”
被他這麼一嚷嚷,喧賓奪主了,同學們立馬熱烈地討論起節目來,把兩個班長給撩在了一邊……
我們女生也開始推薦,那個胖胖的圓圓臉的林苗搶著說:“小芹會跳舞!”
戚禎也說:“我們還有手風琴與小提琴呢!”
於是,節目很快就定了幾個,器樂合奏《喜洋洋》,二胡獨奏《賽馬》,小提琴獨奏《新疆之春》,舞蹈《在北京的金山上》……可手風琴維琪怎麼樣也不願意來個獨奏,她說七六屆有個他們新街插隊的上海知青,手風琴演奏一級棒。
她不願意獨奏,但可以伴奏。我倒是自告奮勇,為舞蹈伴唱,因為我在鄉下時就為孩子們演出幫幫唱了,熟門熟路。於是,我也加入了這支臨時拼湊的演出隊伍。
一教室的年輕人,沒有了分寸,早忘了在教室裡需要組織性紀律性,鬧哄哄地開始互相溝通起來。
遊老師也不阻止,笑眯眯地坐進同學們裡面,看著,聽著,他用這種最平易近人的方式,認識著我們每一個人。
男生中好像有許多個上海人,戚禎與小范的注意力已經轉移過去,與他們中間的幾個,閒聊得興高采烈。
不知是誰,突然對著遊老師問了一個問題:“今天被槍斃的兩個人,可惡!不是說‘人之初,性本善’嗎?這種人,難道就是證實了,‘人之初,性本惡’? ”
遊老師沒有回答,卻對著我們所有人說:“我們明天上第一節課,就是批判“孔孟之道”,不妨大家討論討論。”
對於這個論題,教室裡形成了兩派,爭論激烈。
“性本惡”的一派,認為人天生就有私心,一切行兇作惡都來自於私心。“性本善”的一派,以文秀和維琪為首,覺得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那些作惡多端的都是壞人,只是少數人而已,誰只要敢做壞事,就會被正法!被判刑!被打dao!
他們“本善”一群對著“本惡”的那一些人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認為自己是好人,”並不無諷刺地反問:“難道你們都是惡人嗎?”
……對立派的人都在搜腸刮肚,要想出一些新的論證來反駁……
我聽得很認真,也很起勁,並且不由地十分感嘆,這才是學校呀!一種濃濃的學術氛圍已經撲面而來。我聽著想著,思想像是有一把刀,漸漸鑽進了這個話題裡,一層一層地深入撥開……
遊老師不插嘴,一臉的若有所思,傾聽著每個人的意見,不夷不惠,有時還會微微地點點頭。他偶然一轉眼,無意發現我一言不發,正在沉思……
於是,他直接點名,要我也說說自己的想法。
我從沉思裡突然被曳了出來,那不成熟的思想能不能說?我有點靦腆……
看到遊老師鼓勵的神情,我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慢慢地開始述說:“我以前總是聽老師說,人剛生出來,腦子裡應該什麼也沒有,是一張白紙,……”
那個大嗓門的男生、馬上就接上去,“又出來一個論點,‘人之初,性本白’呀!”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