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抱起她,坐下來,麥女緩緩睜開眼睛,面色蒼白,虛弱的靠在林西肩頭,說:“我夢見你走出洞口。”
“我不會走。”
“謝謝你!”她流著淚說,“你甩開我的手時,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把你送出去了。真後悔把你帶進這片麥地。”
林西也流下眼淚:“我不該聽信猛王的話。”
她有氣無力地說:“幾千年來,麥家保護著麥地。現在卻毀在我的手裡。從此,世界上的麥地都會消失。”麥女的話斷斷續續,含混不清。
林西說:“是毀在我手裡!”
麥女接著說:“這個世界只有麥家一家人。所以,我們一直是和外面世界的人通婚。生下兒女,不論男女,都姓麥……我的父親已經五十歲了,要不是因為我,他最少還能活一百歲。父親說過,我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今天早上,他也在洞口……只要麥地裡還有一根麥子,我們就不會死……”
她在林西的懷裡睡著了,不知道還會不會醒來。
麥女昏昏沉沉的說著夢話:“林西,我們用這些石壁上盒子裡的錢,蓋一座大房子。每天早晨,冰都會融化……麥種,幾十年才長出一穗,今年卻長出了十幾穗。只要還有一粒種子,麥地就可以恢複生機……”
這時,火堆邊忽然長出一棵棗樹,和洞口那棵一模一樣。
“猛王!”林西脫口而出。
樹上有一棵紅透的山棗,它在落到地上之前說:“只有麥家人才可以進入山洞。你可以進來,山洞無疑已經把你當成麥家人了。”紅棗落在地上,變成了麥父,依然那麼高大魁梧。
“伯父,今天早上您就已經在洞口了?”
“早晨我來看女兒,剛變成棗樹,就看見你走出洞口。眼看著麥家的法器被猛王搶走了,而我已經無能為力。猛王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我身上去的,可惜耳釘不在我身上,否則我是能感應到的。尤其是對麥地的敵人,耳釘的反映很強烈。”他的聲音依然洪亮,他的生命力比麥女強盛很多。
“耳釘這麼厲害,怪不得猛王要透過我的手得到耳釘,都怪我被他變成的麥子欺騙了。”
“也怪不得你,誰知道他除了變成麥子,還能變成樹葉。他一定還能變成別的東西,否則他怎麼會對我們的一舉一動如此熟悉?”
“也許他曾經變成你們家牆頭的一棵草。我在你們家吃飯那晚,曾看見東牆上一棵草垂下兩片很長的葉子,跟他頭盔上的三角叉很像。”
“恩,是嗎?那應該是他的觸須,也許吧。”他有些心不在焉,“可是當時麥女就在院子裡做飯,耳釘應該是有反應的。”
“也許她忙著做飯,忽略了。”
“猛王心計太深,不管這些了,有空再說吧。”他說,“快,我得趕緊把你送出去。”
“不,我不走。”
“我知道,可是,你就眼睜睜的看著麥女這樣死去嗎?”
“還有辦法?”
“當然,麥女還小,我還沒來得及把這個秘密告訴她。我們是麥地的保護者,事實上我們保護著人類的麥地。依靠耳釘,我們一次次戰勝了侵害麥地的敵人。但是,我們不可以用耳釘攻擊人類。否則,我們的一切手段,都會用在自己身上。”
“到底有什麼方法來救麥女?”
“我們只要保住這塊麥地,麥女就不會死。耳釘是麥家的法器,猛王想用它滿足野心。但他不知道耳釘的剋星。”
“是什麼剋星?”
“鋤頭。”
“是什麼樣的鋤頭?”
“什麼樣的鋤頭都行,只要是被農民使用過的,就可以。因為鋤頭是耳釘的剋星,所以我們的國家沒有一把鋤頭。所以我要把你送出去。”
林西把麥女放在地上,麥父抓住他的手,二人又進入泥土,進入黑暗。睜開眼時,二人來到了白河岸邊。月光下,水面上波光粼粼,而身後的麥地已經大片的變黃、枯萎。
“飛過去吧,找來一把鋤頭,一切就看你的了,小心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飛翔。今天是你吃過麥種後的第三天,無論你飛到哪裡,都必須在第一道霞光之前返回。否則你就回不來了,我和麥女也會消失,還有人間的麥地——”然後,他消失了,地上什麼也沒留下。他和麥女的地遁剛好相反,麥女消失的地方會留下一根麥子,而他出現的地方會長出一棵棗樹。
林西飛過白河,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對岸沒有月光,什麼也看不見。他飛到了哪裡?在草叢裡走了很久,林西終於找到了道路。這條路幸好認識,正好在前雪村村南地邊。北面隔著那條東西向的公路就是前雪村的果園。林西現在站在白河北岸。而他明明是從北岸飛過來的。或者這是白河的第三個岸。
前雪在西江頭村西南面,同屬南彩鎮。只要穿過兩三個村子的麥地,就到西江頭了。要找到一把鋤頭,最好還是回家去拿。林西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隱約辨認出身邊的事物。他向前跑了兩步,身子一撲,藉助濃稠的夜色飛起來。輕輕撥動著空氣,壓低右肩,諧調著風的方向,林西飛得很慢。今天是他吃過麥種後的第三天深夜,還可以飛。他現在飛得還很不熟練。他一定要找到一把鋤頭,讓麥女醒來,再吃下兩次麥種,那時就能夠永遠飛翔,永遠和麥女在一起。經過的麥地依然青著,繞過高壓線,躲過電線杆,黑暗中林西差點撞進一簇槐樹的枝葉。林西向著東北方,飛過看地人殘破的小屋,飛過江南渠大橋,落在村外。
林西家在村中偏東街北的衚衕裡,槐樹沿著大街由西向東布滿花香。偶有一兩家露出燈火,他幕然發現,天就要亮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現在每多一絲光亮,都會把林西從白河上飛回去那扇門關閉一點。走進衚衕,東院二嬸家的狗叫起來。飛進小院,那把鏽跡斑斑的鋤頭橫躺在黃瓜架底下,難道這就是農民的法器?邊上有一根麥子,麥女果然來過這。林西拿起鋤頭,屋裡燈也亮了,母親要做早飯了,他趕緊飛起來。飛出村時,回頭看了一眼,唉,今天一去,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雞鳴四起,晨光熹微,時間緊迫。林西在半空中遠遠的看見白河,才發現自己從那個麥子的國度飛過來時,原來是落在岸上的一片樹叢裡。但對岸現在並不是那片枯黃的麥地,明明是李遂鎮那個不知道名字的村子,那裡的燈也一盞盞亮起來。無論如何,林西還是從白河上飛了過去。村子消失了。但是他看見的依然不是那片枯萎的麥地,那是一片被收割過的田野。一縷陽光越過東方最後一棵青玉米,照進他的眼睛。一陣眩暈,他從半空中摔落到一棵燒焦的楊樹下,鋤頭掉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