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城裡生活,但你奶奶還要在這裡住很久。”他又說。
“奶奶,你們都可以來城裡住啊。”
“但是她習慣這裡了。這裡有果樹,有菜田要打理,訂的雞苗快破殼了,下個星期就要去取。還有……”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
奶奶把竹葉裹成壽司的端上桌。米飯裡加一些蛋餅絲和泡菜。我一天沒有吃飯,忍不住咽口水。爺爺還在唸唸叨叨,我瞄他一眼,試著伸出手,他似乎不在意,找奶奶要酒喝,被拒絕了又不依不饒,說什麼今晚都要嘗一小口。
我已經聽不見兩個長輩的聲音,只顧狼吞虎嚥。蛋餅絲,泡菜,還有一點筍幹和魚松。我咂吧嘴回味,又舔到嘴唇的傷口,忍不住拿舌尖□□結好的痂。
“你在城裡吃不到這些。”爺爺說。
我搖頭,說一定有餐廳會賣。他喉嚨裡發出一聲輕蔑又結實的嘲笑。奶奶拗不過他,還是帶酒杯和小瓶燒酒來了。
等雨稍微小一些,雷聲也不響的時候,奶奶催我上樓睡覺。我盯著不斷往嘴裡塞壽司,一臉陶醉喝著酒的爺爺。他從端起酒杯起就不再說話,看都不都看我一眼。
後半夜我睡得不踏實,我遲鈍地發覺自己沒有像預想的那樣堅定,非要不吃不喝倔強到底。
第二天很早就被拎出被窩,鏡子裡的我眼中網滿血絲,皮泡臉腫,又疲憊又痴傻。兩個老人倒很精神,好像被一圈光輪籠罩著。
今天是週末,那個男孩和他父親來敲門了。原來奶奶就是找他家訂的雞苗。雖然經營的養雞場規模不大,但收入在鄉下算是十分富裕。做慣了生意,男人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他還帶來一盒糖果,讓兒子親手遞給我。
男孩向我道歉,也承認弄壞過我的腳踏車。
我接受道歉,收下作為賠禮的糖果,可心裡並不覺得痛快。同樣和他說聲對不起,這種不舒服的滋味更加強烈。
等這對父子走了,我和奶奶抱怨,隱隱約約發覺,這時候先低頭的一方其實不會吃虧。
“既然會覺得後悔,那一開始就不要那麼做。”爺爺訓道,“不要冷酷無情,要對別人負起責任。”
我不懂,從不覺得自己冷酷無情。可不無情,就要對別人負責嗎?
直到去世那天,他也沒有給我回答。
這個長相酷似達摩,對我總是嚴厲的男人,他最後只輕聲囑咐奶奶,自己在菜窖藏有一張存摺,要是屋子又開始漏水,索性推翻了重建。他留了一筆足夠的錢。
請假參加葬禮那天剛好下雨,是一個深秋的早上。我在東京讀小學,和士道已經認識。那時,我還沒有摘掉對他的濾鏡,暗地裡的胡思亂想已經寫滿三個筆記本,被畫得亂七八糟的塗鴉本還要另算。沉浸在新生活裡,我沒有在葬禮上表現得多麼悲傷。
……
媽媽打影片電話過來,問我晚上吃什麼。她和同事剛吃過懷石料理,現在正在逛中古店。真奢侈。我給她看剛送到家的炸雞套餐,電視機投屏熱鬧的大逃殺電影。她說看在應屆生壓力重重的份上,這次就不說教了。
“我在給你奶奶挑錢夾,你看哪隻好看。”她把鏡頭轉向展示櫃,“她還在用很久以前你爺爺送給她的皮夾,雖然是好料子,但已經磨損得很舊了。”
我附和,陪她挑選。
對那隻舊皮夾,我有印象。小時候覺得奶奶會魔法,她會從皮夾變出錢,還有吃不完的糖。偶爾還會掉出幾張樸素的郵票。
以前沒有通電話,得相互寫信給對方。在那個年代,寫信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也不知道爺爺曾經跟著大船去到多遠的地方,而無論多遠,椰樹林和下雪天,燃燒一樣的田野和陽光下閃爍的冰面能同時出現在一封信裡。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像是他呵斥我的深層原因,為什麼要我不做冷酷的人,要我對別人負起責任。他提醒我奶奶還要在鄉下常住,最後輕聲輕語,自己悄悄藏了一筆給她蓋新房子的錢……
我隨手一指,讓媽媽買這只。舊皮夾已經是奶奶的一部分,什麼都替換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