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談一半,女人忽然停下,朝陸清洛身後露出一個過分柔軟的表情,連帶淩厲的吊三角眉都舒展開來。
轉過身,王鑫站在桌旁雙目瞪圓、嘴唇微張,手上還維持一個抓筷子的動作,筷子卻一根掉在桌上,一根掉在地上。
“那是我的兒子,王鑫。”女人說。
王鑫剋制著往前慢慢移了幾步,終於忍不住邁著腿跑向父母,被二人同時一把撈起抱住。
當天陸清洛特意給王鑫批了假,讓他和一別經年的父母好好聚聚。隔日早晨再來時,王鑫明顯不一樣,眉間常常蘊含的戾氣被一種飛揚的快樂取代,平平往下撇的嘴角微微翹起,見著陸清洛竟主動打招呼:“先生早。”
不僅如此,他還給所有人都帶了小禮物,特別給荀澹送了幾味偏遠之地的稀罕藥材,說是父母聽聞他母兄身體有恙,平日不在家未盡鄰裡之情,此次補上。給陸清洛的是一把鋒利小巧的匕首,“爹爹和娘親說知道您是長安來的,首飾鞋帽書畫等高雅物件自不會缺,就把路經西南時淘到的這個給您防身用。”王鑫解釋。陸清洛將匕首推出鞘比劃幾下,心道她這個體育廢材也只能用它切菜了。
改變不僅限於此,中午鋪子中竟有其他真正的顧客前來光顧,問來都道聽說奇貨居家的夫婦對此鋪贊不絕口,自己也來嘗個新鮮。一時間陸清洛和夥計們都忙得團團轉,又要制定價格、又要排班。
來往的顧客多了,鋪子的名聲在小城也漸漸興起,甚至有貶謫的官員路經此地特意來品賞一番。文人的品味是刁鑽的的,非要栝樓乳酪糜。陸清洛只得叫廚子按他說的方法將栝樓粉與粳米一同做成糜,邊加乳酪邊攪動,一直到糜呈雪白狀。
“此物食之補益,家中有這般幼童的,可以做了給小兒補身體。”貶官滿意地一勺一勺吃著,慈祥地盯著屋內坐一桌的小團子們,隨後眼神又暗淡下來,“可惜今日被發配到蠻煙瘴雨之地,與自己的兒是要分別千千萬裡遠了。”
這皇帝爹怎麼回事呀,怎麼快過年了臘月裡貶謫官員?陸清洛心中好奇,問此事緣由。
貶官搖搖頭:“不可擅議天家,宦海風波也非常人能預料,只怕背井離鄉的人將只增不減。”
臘月裡,春節將至,小城是越來越熱鬧了。
陸清洛一肚子疑惑,尋個理由喚兩個小廝跟著,帶幾匹從庫房裡存的長安帶來的暗花雲緞拜訪張縣令,細細講述最近疑慮。
經過開頭簡單的寒暄,甚麼“公主的學館越發上路子了!”“昨兒雨霏清點庫房,看見這幾匹布,想到張縣令家還有個小姑娘,送來給她作過年新衣裳。”之類後,陸清洛切入正題:“朝廷怎的臘月裡貶謫官員?”
回答仍是古人那一套套話:“聖意不可揣測,我這個地方官暫時守住這一方安寧便可,若有貶官要來此處落腳,下官定當竭誠相待。”
封建社會下也難以從官員手中聽到一句什麼有關皇帝的壞話,畢竟家族榮衰、個人命運都緊緊掌握在這個金字塔頂端的人手中,她此刻的身份是公主,聽到實話的機率更加渺茫,只好換個問題:“王鑫的父母在此城似乎威望極高?”
“公主這是頭一天知道?這裡可有的說頭,自從當年太祖皇帝在此地與南齊對峙五日後,這塊地方就一直荒到了鼎和十八年……就是昭真皇後薨了的那一年,王家不知為何來到此地,捐了錢給父老鄉親修葺房屋,又把流民安頓下來,從那時起王家在此城就立足了。下一代的王掌櫃和江夫人平日裡更是對鄰裡鄉親照顧有加,家中頗有些資産,又常出門行走、見識的也多,自然頗有威望。”
陸清洛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怎麼,是在王掌櫃與江夫人的帶動下,公主的鋪子終於迎來真客人了?”眼見得陸清洛嘴佯裝要往下撇,他急忙轉話題,“王掌櫃與江夫人此次在外奔波大半年,想必也帶回不少稀罕物件,雖不能與長安商鋪琳琅滿目的物件想必,說不定也有什麼民間新奇,公主不如去奇貨居淘淘。”
聽完地方典故、獲得一方情報,陸清洛的魂兒果真被奇貨居勾走了,一出張府門就往奇貨居趕去。
未見奇貨居的招牌,卻在半路碰到個半生不熟的人,二人眼觀眼、鼻對鼻支支吾吾片刻,皺眉細瞧才認出對方。
王明升的媽今天是打扮過的,平日發髻低垂,今個兒將頭發攏成墮馬髻,只插一根木簪,身著素絨繡花襖,較隆裝雖素,但與平素相比隆重得像大年初一,看起來竟不像從前那般潑辣,甚至有一番簡樸之美蘊含其中。
“唉喲,這不那教書匠嗎?”認清來人後,王母眉毛一揚、顴骨往上一頂,又恢複到從前陸清洛見過的潑辣尖酸樣。
這又是什麼運氣?陸清洛暗暗叫苦,有點虛弱地打招呼:“王明升他母親,最近家裡都還好吧?”
“好,可太好了!”王母咧開嘴,眼中亮得滲人,“掌櫃家的和江夫人回來了,我們王家的自然是……哎喲,你也是去拜訪掌櫃和江夫人的吧,倒也不必這麼忙著巴結——”
陸清洛無奈地聽她在面前顛倒黑白、倒打一耙,腦袋飛快運轉想著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