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的心陣痛,為十三歲的秦獨,也為眼前現在的秦獨。
家人的離去,一直都是秦獨心頭一觸既痛的區域。他恨那些黨派爭鬥,恨上位者用他們做犧牲品。
卻無可奈何,最後竟化作點點委屈和不甘。
良久,他猛地又灌了一杯酒,忽地轉過頭來認真看著段懷容,眼神裡都是怨意:“當時我弟弟才六歲,他怎麼可能上戰場。”
多年壓抑的心緒突破束縛,一顆淚不可遏制地從他眼角滑落。
這顆淚沒有任何聲響,甚至沒留下任何痕跡,卻令段懷容心中轟然一動。
這一刻,他似乎剝開了嚴密鑄造的鐵甲,看到其中一顆砰砰急跳的鮮活心髒。
他敢確定,這十年來,秦獨絕沒在任何人面前流過淚。
秦獨不在意自己在段懷容面前,是否有違往日的威嚴,展示著原本就屬於自己一部分的柔軟。
“我父親給弟弟改了名字,送去了京郊一處道觀。對外只說命數不好,需要潛心修養幾年。”
“這是我們能保住他的最後的方法。”
段懷容望著那雙眉眼,沉靜的心翻湧。他抬手,替秦獨撥開眼前被風吹亂的發絲,輕緩而柔和。
“但是你弟弟並不理解。”他一語道破。
單憑秦契彰的態度,他就知道兩人之間有著誤會。那誤會,也只能是從離家開始的。
畢竟沒有哪個孩子,願意被以命數不好之名,與父母至親分離。
秦獨的視線隨著眼前的指尖移動,周身的躁動忽然消弭了大半。彷彿撥開的不是阻擋視線的發絲,而是心頭的迷霧。
這是段懷容第一次,主動與他親暱。
“對的。”他回答時語氣都平靜了:“無論我們如何解釋,六歲的他只知道見不到父母和哥哥了,他難過然後慢慢怨懟。”
“後來,就是北境那駭人的一戰,三萬北安軍死守通往中原的要塞,幾乎全軍覆沒。”
秦獨說著,眼中又迅速積滿了淚水,聲音顫抖著:“我父親,就是在那一戰中戰死的。”
倏地,他又流了淚。
這次淚水留下明顯的淚痕,帶著濃重的悲傷。
“在我眼前。”他幾乎以氣聲說出這四個字。
當時刺穿他父親身體的那把帶血的長劍,成了他深夜無數次的噩夢。
段懷容耳邊嗡鳴一聲,心跳猛地停頓。
人非草木,即便再強悍之人,又怎能受得住親眼目睹父親慘死眼前呢。
他記起師父百裡無恙死在他懷中時的悲痛,肝腸寸斷的悲痛。
兩人的靈魂似乎開始共振。
段懷容輕輕撫上秦獨的下頜,拂去殘存的淚水,細細摩挲著,想要給這具身軀裡的沉重靈魂一些撫慰。
秦獨握住了那隻手,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淚水,他微紅的眼中朦朧著。
他就這麼握著,慢慢加大了力道,似乎抓緊了某些救命的繩索。
“喪報傳回京城不足一月,我母親就病逝了。”秦獨黯淡著:“可那時我還在戰場上,直到轉年四月,才回京祭拜了母親。”
段懷容自認一向薄情,可卻已然不忍再聽。
十三歲的少年,親眼目睹父親戰死,又收到母親病故的噩耗。卻還要扛起北安軍的大旗,以秦家兒郎的身份,沖鋒陷陣。
苦難並不能讓人強大,而是足夠強大的人才能走過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