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切翻轉,世事無常。
場上優勢全部集中在我方,圍堵者的殘兵且戰且退,等待已久的直升機找到機會降落至近地高度,但是眼前的局勢應當無論如何都不能直接降落,操作員對三人丟擲了繩索。
“你先上去。”
薛裡昂拉住投下來的軟梯,一把甩給陸之遠。
在他心裡,陸之遠雖然嘴上總是說著自己是為了錢,但是實際上,就是出於感情和義氣來幫忙的,必須要讓他全須全尾的回去。
陸之遠也沒有浪費時間說一些你先我先的廢話,一點頭,抓住軟梯咬牙往上爬,一邊腿軟一邊罵髒話,腿抖得不成樣子。但是爬繩的速度卻沒有放慢。
遠方有車隊亮起大燈往這裡奔來,但是太遠,趕不上他們離開的速度。像是河流裡載著蠟燭的紙船,飄搖而來,但是他們已經站在岸邊,水深水險都不足為懼。
陸之遠最後一隻腳踩進機艙,這場逃亡距離徹底成功只有幾十米軟梯的距離。
一切都將結束,目之所及的前方就是新生。
薛裡昂丟下手裡的槍,攀上繩梯,單手拉緊繩索,回身沖薛銳伸出手,眼神裡亮著希冀和堅定。
“走吧,哥。”
這死水中,薛銳一個人在痛苦和掙紮裡泅渡二十年,已經接受要和它同歸於盡。趕在結束之前,有一個人伸出手,要把他拉上岸。
他已經被異化成深水裡的怪物,但是薛裡昂要帶他出去,這是一個他甚至不敢期待的結局。
薛銳往前伸手,在兇猛的夜風裡去夠薛裡昂的手。
——差一點點就要握緊。
槍聲忽然炸響,薛銳前胸濺出一簇血花,相觸碰的指尖再次分開,薛裡昂的眼睛被那血紅色刺痛,大腦空白到無法判斷發生了什麼,他竭力伸手,只抓得一場空。
“哥!!!”
嘶吼聲痛苦得不似人聲,所有聲音在薛裡昂的耳邊都寂靜下來。
“我操你媽!”卓蕙妍已經做好收工慶祝的姿勢,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咬牙望向子彈射來的方向。所有人都疏忽了地下的威脅,礦井之下竟然有人乘坐電梯爬了上來。卓蕙妍並不認識那個發瘋開槍的亞洲人面孔,也不知道姓程的到底是出於怎樣的恨意開出了這一槍,她只是憤怒,對著射出子彈的人打空一整個彈夾,直到把那個人射成篩子,後坐力震得眼淚落下。
薛銳被子彈沖擊力帶動仰面後倒,白色襯衫被風股動,像是起飛前被射殺的白鳥,陡然墜落。
視線裡一切變得模糊。希望就此破碎在眼前,他沒來得及覺得痛,只是感覺涼意從胸口蔓延,像是冰冷的水湧上來,纏住他的四肢,淹沒他的口鼻,
最後,瞳孔裡印下的是薛裡昂哀嚎、悲傷的臉,那雙藍色的眼睛,遙遠得像是天上的星星。
星星熄滅,像是從過去淋下的雨一樣落在他的身上,每一顆碎掉的水珠,都飛濺出曾經的畫面。在那些畫面裡,他看見自己一路走來,無數個無法閤眼的夜,無數個絕望、麻木、孤獨的自己。
“小銳,和媽媽一起走吧,這裡很危險。”
“今天收到了小費,小銳把它攢起來吧。戒指?戒指賣掉了。我買了一輛新車,是你喜歡的紅色……好吧是我喜歡的!”
“你感受到陽光了嗎,你感受到風了嗎,對,這就是自由,人總要擁有自由的。小銳快樂嗎?”
陽光的味道,風吹起母親頭發撫過臉龐的柔軟觸感,自由和快樂……人總是不得自由,薛銳在心裡這樣想。
色調變暗,牆壁和窗框把天空格在外面,陳舊木頭的味道,樓梯盡頭頂樓彌漫的消毒水味道,嗡鳴的醫療機械將房間變得壓抑,木質地板的紋路彌漫一圈又一圈。
“那個女人已經瘋了,薛銳,互相利用是人類社會的執行規則,你最好值得被利用,否則我會放棄你,被放棄的兒子也不需要活著的母親。”
厚重辦公桌背後的男人嘴角往下,不滿寫在臉上。他這個權利帝國裡的掌權者,可以賞罰任何人,包括眼前的兒子——他本該成為自己最優秀的接班人,但是被那個女人帶壞了。
還是男孩的薛銳靜靜看著那個生物學意義的父親以主宰他人生死的態度發表論斷,瞳孔裡倒映著的,卻是帶著呼吸裝置躺在病床上的此人枯槁的臉,他移開視線,床頭的維生裝置數字慢慢轉換成日歷上的10號。
“她會死在十號,這樣葬禮結束後不會影響下個季度的策略研討會,小銳,這是給你的任務清單。她是我的妹妹,我看著她長大,我應該獲取關於她死亡帶來的最大限度利益。”
“計劃很成功,你母親靈堂那邊我已經安排記者等著了,你身上一半的血液是姓李的,這是我們共同的成功,你要感到高興。”
黑白色是她討厭的顏色,最後的那段日子卻只能躺在這樣單調的顏色中間,直到心率圖抿成一條直線。
但是你應該是高興的吧,終於自由了。
薛銳冷靜旁觀著一切,穿上了和父親一樣的皮。踩著自己碎掉的骨頭,一步一步往上走。那是一條被無數人豔羨的路,但是他卻很痛,醫生說這是骨骼快速成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