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被問得啞口無言,愣愣地看了廖無春一陣,此時他的形容很複雜,一會低頭,一會又把頭抬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詭計被撞破,還是因為確實沒辦法辯解了,只好說:“提督大人說得是,唐瑛該死。”
“到讓你死的時候,你會死的,”江翎瑜說,“現在,把實情一五一十地跟在場所有的人講出來,半點細節都不能遺漏,本部院會一直聽著,出現半點紕漏,都會打斷你進行盤問,要是本部院發現你作假,就讓廖提督直接把你帶走,不必再做什麼掙紮了。”
廖無春手底下那群從外頭招安來的江湖上的人,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江翎瑜已經把話說的很到位了:不好好招供,可以,但得不了好死,連一具完整的屍體都保不住。
唐瑛沒有再反抗,就按著江翎瑜的話,把這二十幾年留在王府的意圖和動向都說了,大意是唐瑛確實是像江翎瑜說的一樣,在郡王大婚前,江懷就已經被先帝提拔成了刑部尚書,上任第一樁案子就是反京師的貪官,抓了三四個,涉案的銀兩裝滿了數十輛馬車,案子結了,江懷手中大權正盛,郡王迎娶將門嫡女,同年唐煦遙降生,五年後江懷也娶了一位將門嫡女,同年江翎瑜降生。雖說文臣武將勾結是大忌,但郡王和江懷還是跟五軍都督府提前攀了關系,兩位妻子也是童年玩伴,甚至偷偷結成金蘭姐妹,如今兩位夫君交好,她們自然也常見面,唐瑛就趁著這機會,屢次給江懷準備的碗筷中下毒,只是江翎瑜是個福星,唐瑛次次揹著郡王設下鴻門宴,江懷不是說年幼的兒子發熱就是嘔吐,要照顧孩子,來不了,於是次次都躲過去。
之後大疫,唐家跟江家幾乎斷交,唐瑛徹底沒了機會,如今江翎瑜繼任刑部尚書,背起的依舊是徹查貪官,斬斷地下盤根錯節的大網,又即將嫁給唐煦遙,所以唐瑛就想在江翎瑜身上下手,他的目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就是殺了刑部尚書。
聽到這,江翎瑜就很是疑惑,一切邏輯都自洽,問題是,動機呢?
江家人奉命剿殺貪官惡霸,關你一個王府打雜的管傢什麼事?
但唐瑛不打算再說了,就跪在那,凜然赴死。
江翎瑜跟廖無春都沒辦法,但好在江翎瑜天生就是幹刑部尚書的料,聽唐瑛跟郡王的來言去語,也已經知道了些關鍵的東西,心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就瞥向郡王,投向求援似的目光。
唐瑛這人聽著要是殺人放火,好像無惡不作,其實很感激郡王待他那麼好,這也是為什麼唐煦遙能在王府安然活到弱冠之年,二十幾年,郡王府無一人傷亡,那他的心結,也只有郡王能解開。
郡王感覺到有人盯著他,側過頭與江翎瑜對視,江翎瑜看看唐瑛,視線又挪回來,依然是希望郡王能幫著問問。
“唐瑛,你跟著本王多年了,”郡王明白江翎瑜的意思,但他並不只是打算問問而已,“該說的就都說了吧,你面露愧色,想必知道自己做事是罪大惡極的,說出來還能彌補些。”
唐瑛翻著眼睛跟郡王對視一陣,緩緩點了點頭:“好。”
“我是青綠局的人。”
唐瑛像是吐出憋在心裡多年的一口氣似的,渾身都輕鬆了,又補上一句:“王爺,青綠局的人至今也沒放過江大人和將軍。”
話音落不久,唐瑛又補上一句:“本來將軍是不必捲入其中的,但將軍進來攪渾水了,沒有辦法。”
江翎瑜又笑了:“本部院得把青綠局殺幹淨了才能求得安生?”
“嗯,”唐瑛點頭,“是的。”
“那殺幹淨就是了,”江翎瑜不再抱怨,一切事都平靜接受,“本部院和將軍想活啊,你們就得死。”
唐瑛倒不是很在意,大抵也是隱隱預感到自己的結局了,沖著江翎瑜點頭:“好。”
“唐瑛,你看看哪一碗的魚肉羹是有毒的?”郡王一揮手,讓外頭候著的僕役都進來,原本以為是別人,沒想到是江玉和唐禮,一人端著一碗魚膠羹,分別進入正堂內。
魚膠羹都有點涼了,郡王毫不在意,就像他一開始打算的一樣,不只是問問而已,就讓江玉和唐禮將兩碗羹都遞上去。
唐瑛看了看,有一碗做了記號,因為第一次被江翎瑜撞破詭計,就是因為碗上有藥粉,所以這次特意擦得幹幹淨淨,也是抱著讓江翎瑜必死的心,在這碗羹燉煮之初就下了藥,還不願意傷及唐煦遙的性命,所以區分在碗壁釉花上,深紅的有毒,淺一些的沒有。
見唐瑛端起其中一碗,郡王冷聲開口:“其實這些年來,本王讓你吃的這些好東西也不少,穿的也是好料子,二十多年,從未苛待你一天。但你佛面蛇心,就當是本王看走了眼,也是念及你留下本王妻兒的命,趁著這羹湯還有些溫熱,吃了吧,就算是你上路前最後一頓飯食。”
人都怕一死,但唐瑛聽著這個,竟然喜笑顏開,接過那殘存餘溫的碗,連遞上來的勺子都沒接,拿手抓著吃,指縫裡黏黏糊糊的,邊笑,邊落淚,淚珠大顆落進碗裡,柔聲唸叨著:“不用勺,這裡頭下了毒,別再糟蹋東西了,老爺,夫人,唐瑛最後一次伺候您了。”
解脫了,吃完就走,唐瑛覺得這輩子都沒這麼輕松過,好在沒有人問一問自己為何要加入青綠局,不問好,問了心裡有怨,就走不了了。
唐瑛吃著吃著,先是腹痛,扔下碗,剛好底子穩穩落地,他一手按著腹部,氣都要喘上不來了,還在一把一把的把粘膩的湯水往嘴裡塞,然後塞著就吐血了,唐瑛腹中劇痛,他想臨著斷氣爬到主子腳邊,可想想又覺得主子肯定很厭惡自己,最後就蜷著身子躺在碗邊上,口中的汙血不斷地流出來,在碗邊上續起一個小小的窪,他最後說的話是:“唐瑛下輩子肯定是個好人,還來給老爺和夫人做牛做馬。”
王妃將頭扭過去,不忍再看,拿著手絹掩面抽泣,郡王見狀忙從座位上起來,到王妃身邊去,俯身摟著她安撫:“沒事沒事,夫人別怕,我這就派人打掃。”
江翎瑜跟唐煦遙是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什麼表情,心裡說不上是悲是喜。
唐瑛是惡人沒錯,臨死前跟郡王吐真言又算什麼,算他是個好人?不能,因為人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聖人可以有私心,惡人也可以有悔過,但聖人有私心依舊是聖人,惡人悔過也依舊是惡人,江翎瑜終是看透了,他想著,做朝廷命官,以後要見到的還多著呢,不能共情,也不能同情,任何帶有感情的裁決都是不公正的。
所以江翎瑜很拼命地學著冷血一點,沒有辦法,共情就是毀滅的開始。
唐瑛一事算是終結,審訊全程都由莫羨記錄在冊,郡王派人收拾爛攤子了,如此,這就該把廖無春等人送出去,江翎瑜跟唐煦遙也就回臥房歇息了。
天亮了。
“霖兒,累不累?”
唐煦遙見除了心腹大患,很是高興,進了臥房就抱著江翎瑜躺下:“小美人,腳冷不冷,要不要我給你捂著?”
“不冷,”江翎瑜闔上眼,感覺唐煦遙半伏在自己身上,就是若即若離地心口相貼,想著就是怕動了自己傷著的地方,抬起手摟著他的背,喉間聲息輕柔,“你真是瘦多了,先前多麼健碩。”
“寶貝霖兒竟心疼我了,”唐煦遙嬉皮笑臉,伸著濕軟的舌頭舔舐美人的唇瓣,“好開心。”
“你這傻子,”唐煦遙這一伸舌頭,江翎瑜倒想起來了,抬手就彈他的腦瓜崩,氣得笑了,“你父母還在,你竟親我,真是不懂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