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並肩緩行的青年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如果說僧人如同佛龕前一捧蒼白的香灰般虔誠卻暮氣沉沉,那麼,男子便如混沌中一顆朱紅的仙果,縈繞著靈動的生機。他負著手,隨僧人的腳步登上甲板,之後便神情寂寥,不再理會老僧,直至當他望見蘇妙悟,才又如獲至寶般突然來了興致。
“真是難得的機緣,”他笑靨如花,聲音清脆澄澈,在混濁的天色下有如金玉。
“你是?”蘇妙悟一頭霧水,被他攥著手不知所措。
“方寸山嗎?”男子嘴角蘊著促狹的笑意,看上去比蘇妙悟更加玩世不恭。
蘇妙悟渾身一顫,因此吃驚不小,可他強作鎮定,如置若罔聞。
“我是,”男子忽又露出清淺的笑意,他自我介紹道:“寧湮彰。”
晏念不得不承認寧湮彰笑起來很好看,並且還透出淡淡暖意,尤其是當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有意無意停留時,這很奇怪,晏念想,即便他們同為男人,可是在他的笑意之下,或者說他整個人,又透出某種令人煩擾的不安,讓他與氣氛格格不入,或是說與塵寰格格不入。
“他們相識的?”晏黎在一旁痴呆呆地問,她瞧見寧湮彰生得精緻,一張臉比略施粉黛的少女還要清秀、細膩,微微上翹的唇角,緩緩上揚的眉,一雙纖長的眼眸始終含著繾綣的笑意,目光如海水般淡漠,卻又彷彿久釀的醇醪般泛濫著不羈的濃釅氣息,他身著白衫,上衣緊束,下擺寬綽,袖襟間用金線繡出的圖案在淺淡的日光中若隱若現,透出玄妙的美感。他的長發彷彿無數涓流彙集,與隱在身後的刺劍交相輝映,舉動間恍如出塵的仙人般卓絕。
“看妙悟的反應,他們並不相識。”晏念說。
時光就此在喧囂中化作寧靜,寧湮彰含笑不語,蘇妙悟不知所措,晏念不明所以,晏黎眼含桃花,直至暮葵的聲音倏然響起才終於打破沉默。
“只聽說白民駭人,讓這僧人登船就不怕招來不詳了?”他聲音蒼涼如水,又像在天際流轉的雲翳般陰晴不定。
“這如何能相提並論?”商船主人略帶慍怒地反駁道,他面露詫異,卻仍舊巧妙地拿捏了分寸,既維護了僧人,又不至於沖撞暮葵,“我大燕尊崇佛教,有僧人登船,是我的無上榮光。”
“哼,虛偽的信仰,大海自有大海的法度,關乎佛教嗎?”暮葵不屑地冷哼道,隨後又重新眺向遠處。
水手們紛紛放下活計,駐足圍觀這場小小的爭執,晏念本就對暮葵充滿好奇,此時更忍不住想知道他的心意,想知道他為何會對佛教心存芥蒂。
“晉人有賓主之利,我敬你為同行乘客,卻不能允許你無禮輕慢佛祖!”船主面色泛紅,捲曲的胡須微微顫抖著,在眾人的圍觀下,他的容忍似乎已達到極限。
“那又如何?”暮葵背對著他,語氣冷冰的讓人不寒而慄,“我可是惡人,”他冷笑著說,“而非晉人。”
“你!”船主按捺著因被冒犯而生的怒火,憤懣地說:“乘客應由船主決定,而不是依你的好惡,”他開始向隨扈示意,俞家兄弟也在船側悄悄起身,手中執著兵器,“我能請你登船,也能讓你下船!”
他話中有立威的意味,晏念知道,他在向所有人強調,這支船上只有一個人能發號施令,可就在此時,一直在旁瞧熱鬧的寧湮彰忽然像陷入癲狂般放聲大笑,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因此被稀釋了。
“真是奇妙的機緣。”他含笑凝視暮葵,一邊倚著桅杆坐了下去,懸在他腰後的長劍順勢展露全貌。
晏念一凜,雖只是粗略瞥見,可寧湮彰背後的劍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一柄未著劍鞘的刺劍,細細長長,沒有劍格,只有玄青色的刃裸露在外,恍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般泛著幽暗的光,它不經修飾,除卻一枚懸在劍尾處的精緻銅鈴與幾道蜿蜒於劍刃上的殷紅血線外,可是,在它淡漠如水的表象下,晏念卻嗅出了危險的氣息,之後他驀地驚醒,忽然知道了為何寧湮彰的笑容會令自己不安,會與塵寰格格不入,因為他眉宇間、笑意中都透出濃重的戾氣與殺意,這讓他和隱在他身後蜿蜒著血線的刺劍一樣充滿不祥。
“我只是一個悲天憫人的傳道者,何苦因我而爭執?”第三位攪局者緊接著闖入眾人視野,年邁的僧人用身體隔絕了船主與暮葵間的緊張氣氛,他的聲音深沉、疲憊、動蕩,卻又透著安詳,“請讓我乘船,我別無他意。”
暮葵冷哼著轉過身,似乎所有不滿都被僧人的只言片語吹熄了,之後他索性在冰冷的甲板上躺倒,恍若根本未把船主的逐客令放在眼中一般,須臾已沉沉睡去。
船主也識趣的收斂怒火,他是個商人,自然有著唯利是圖與不願旁生枝節的秉性,他的目的是克服水災,盡快返回燕國,而不是無趣的爭執。
“呵呵,男人的一半要靠義氣和胸懷啊,”寧湮彰慵懶地說,臉畔露出一隻笑窩,“如大海般的胸懷,不然,可是會被嫌棄的。”
在堤岸無數人驚異的目光中,商船伴隨離港的號角緩緩起航,乘著季風愈漸遠離漫長的海岸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