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搭上北去的船,盡快抵達方寸山。”晏念面色如常,刻意隱藏自己對乞活軍的牽念,在經歷漫長跋涉、經歷了夙夜的思考後,如今他知道什麼最重要。
“可是我們沒有錢啊,而且酒肆會讓我進嗎?”晏黎忽然有些窘迫。
“有錢啊,雖然不夠買馬,”蘇妙悟露出狡黠的笑意,“但足夠小酌...”他說著把手伸入懷中,“只要不去歸元閣那種地方。”
“歸元閣...”晏黎陷入回憶,有關歸元閣的記憶已與揚州溫煦的風、波光瀲灩的淡月湖、精緻的佳餚融為一體,所以充滿美好,“不知道謝千欽怎麼樣...”她忽而想起彼時揚州,那位謙彬有禮、只有一面之緣的人。
晏黎毫無準備,關於她的疑問很快有了答案這一點,三人在一家人滿為患的酒肆入座不久,她即聽說了有關巴東之戰的訊息。
這是一家坐落於下碼頭的尋常酒肆,每日傍晚營業,直到翌日清晨,經營者是一對暮年夫婦,提供諸如魚餅、魚羹之類的粗陋簡餐,以及大量劣質米酒。幸而陽春白雪,下裡巴人,盡管酒肆寒酸,卻因能肆無忌憚、無規無矩的放聲大笑和開懷暢飲而擁有無數忠實擁躉,同時,它一面沿街,一面臨海的地理位置也為之增色不少,只可惜三人來遲,此時天穹只有寥寥星光,大海被一團陰鬱的晦色籠罩,風浪聲從黑暗中依稀傳來,輕微的恍如低語。
這樣的地方適合講故事,更適合新故事的誕生,當他們在酒肆一角坐定時,不約而同有了以上想法。
酒肆不大,若如蜂巢般整整齊齊排滿,至多能容納三四十人,可是,在這一方侷促的天地中卻彙聚著形形色色的人:酒肆正中聒噪的漢子必定是宿醉的水手,他們是海上辛勤的耕夫,卻在登岸後日夜買醉,仿若隨波逐流才是其真正歸宿般揮霍著無處消耗的精力,晏念甚至能從他們身上嗅出海鹽的味道;角落坐著無奈滯留的商賈,此時正愁眉不展捱著時間,考究的衣飾昭示他身為某條商船的所有者。
在晏念四下觀察時,蘇妙悟為自己要了一壺屠蘇,晏黎也毫不客氣的點了兩份魚餅和一甕魚羹,酒肆老闆是個忠厚老叟,生著一副蝦蟹模樣,對晏黎的乞丐扮相毫無詫異,或許見怪不怪,所以他只是和善的笑著。
“竟是薤白...”蘇妙悟在飲下屠蘇後忍不住皺眉,露出痛苦的神情,“屠蘇的妙處就在於...呃,你永遠猜不到它的味道。”
晏念啞然失笑,“據說只有貧瘠的地方,釀成的屠蘇才值得期待,”他說,“妙悟,沒想到你竟喜好這無方之酒。”
屠蘇的玄妙正在於此,一把梅子,幾縷紫蘇,半束長在溪畔的苦菊都可用作酒引,所以越貧瘠的地方,用料越無拘無束,除了刺鼻的草藥味不變,它的味道始終在變。
“一點都不奇怪,”晏黎從魚餅中挑出一塊不知名的海魚,小心翼翼吃著,“他還喜歡百般妖嬈、風情萬種的女子。”晏黎朝蘇妙悟翻著白眼,對昔時在日暮叢林中被他調笑身材的仇記得一清二楚。
“呃...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蘇妙悟搖頭感嘆,“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孔聖的教誨,悟子必當每日三省吾身...”他有意調侃晏黎,又接著對晏念說道:“我喜好屠蘇,因為屠蘇充滿變數,與眾生無異。”
可晏念和晏黎早已顧不及屠蘇是否充滿變數,兩人忙於從左近淩亂的對話中拾取資訊,並且收獲頗多,諸如天烏東徵、王羲之據守巴東、桓謝兩家的支援,包括桓玄、謝千欽等。
“那個小心眼的桓玄啊!”想起在揚州城外的遭遇,晏黎兀自氣憤難平,“謝大哥與他聯手,可要小心不要被他從背後插了刀子...”
“最好是什麼都不要插。”蘇妙悟補充道,“況且巴東之戰若只有謝千欽、桓玄,若只有一兩個人的支援,微薄的力量,又能做什麼,不過杯水車薪,”他不以為意,“天下之勢是國與國之間的事,是陰謀論、利益論,莫說眾生,即是方寸山、水鏡宮又能如何?不過穿針引線。”
“水鏡宮?”晏黎好奇,“是什麼?”
“此是天機,”蘇妙悟飲一口屠蘇,狡黠地說,“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又何苦自尋煩惱?”
巴東之戰顯然不是晏念當下最想獲知的資訊,與之相比,他更希望聽到有關乞活軍、鮮卑的近況,可那並不意味著他對巴東之戰就沒有看法。
“妙悟,一兩個人的支援的確微薄,可國家不正是由無數一兩個人所組成的嗎?”他隨即回憶起在河灣村時,藥婆所說的話:“苔蘚卑微,卻能治死大樹...”
“嘛,那是因為卑微的苔蘚有一致的目的,它們本就是一體,”蘇妙悟說,“而無陣列成國家的人,卻各自有著桓玄、謝千欽、冉閔、孫慈種種不同的稱諱,他們缺乏信仰,無法像苔蘚般在行為上達成一致,如今的塵寰便是如此,所以,才需要軒轅血的啟發。”
晏念陷入沉思,終究未再辯駁,他知道個人的力量在天下面前微不足道,桓玄如此,冉閔亦如此,所以方寸山才會成為他的救命稻草和最後賭注,比任何事都重要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