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倚著一棵巨樹席地而坐,已卸去鎧甲,露出布滿疤痕的厚實胸軀,他身畔橫著慕容璟瓏的飛廉,以及屬於他的兵刃:一柄鐫著密紋的弧光巨斧——他在臨淄戰場上的收獲。
“我可看不上懷麓。”褚泫揶揄道。
“我看你的臉皮比馬鞍還厚!”慎獨笑著說。
慎獨是驤龍騎中擅於登城的刺客,他的身軀較一般武者纖細,卻遠比多數人致命,黑馬上懸著他獨特的兵器刺楝:一柄修長的劍,與隱著連弩的手匣之間以鎖鏈相連。
“當然了,腳板套著皮靴,身上裹著皮衣,唯獨臉孤苦伶仃,無遮無掩,時日長了怎能不厚?”褚泫笑著說,他的話又引來一番鬨笑。
“將軍,淪為流寇,不如稱王。”可是有人無視談笑,忽然說道,這一句語氣清淡的闡述,反倒比懷麓憤怒的咒罵更有作用,近處的武者隨即換上一副肅穆神情,遠處有聽不分明的,也隨著氣氛轉為緘默。
“辰潸,你亂說什麼?”慎獨蹙著眉,呵責的同時向溪邊張望,想看首領的反應。
慕容璟瓏面色如常,可辰潸的話他卻聽得分明,稱王?如果說血洗玉綏宮是為了捍衛父皇基業,那稱王,就真的是忤逆了,他陰鬱地想。
“我怎麼亂說了?”辰潸邊反駁邊站起身,此前他正倚著一顆巨大的古柏悶悶不樂,身畔豎著一面巨大的塔盾和一柄沉重的鏈錘,盾面繪著象徵驤龍騎的獨角戰馬,鏈錘則被賦予星辰的威名。
“從踏出參合宮時我們就已有直面一切的覺悟,不懼生死,不顧名節,稱王怎麼了?”他擰著眉,神情激憤,“石勒可以稱王,圖蘭可以稱王,將軍不可以?”
“辰潸!”椒圖喝止他,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眾武者都默契的不再開口,畢竟椒圖是一行人中的長者,更是驤龍騎中最識慕容璟瓏心意的人,但那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主意,他們只是在等待慕容璟瓏的反應,等待他的答案。
可是暌離燕國和與之對立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情形,此時就連椒圖也變得忐忑不安,這個隨性的提議很可能已觸到主上的逆鱗,他想,然而慕容璟瓏卻仿若失聰般無動於衷。
“將軍,椒圖大哥,”褚泫小心翼翼地打破平靜,“辰潸說得沒錯,無論我們以驤龍騎、還是落魄武者的身份追隨將軍,都是出於對將軍的認同,而非繁文縟節,而非忠義,或是任何我們不屑提及的俗事,因為與生死相比,那些都不過一念執著,而我們早已對將軍以性命相托。”
褚泫聲音不大,卻已清楚傳達給了每一個人,他垂下頭在靜廷長刀上凝目,或許他是被辰潸的最後一句話打動了,“石勒起兵時區區十餘人,彼時他們的願望說不定只是茍且,我們有何不及?”
“石勒十八騎算什麼?我們比他強多了。”有人附和道,溪畔的休憩不知何時成了悲歌慷慨的爭辯。
“此前我們只是一群盲目從軍、作戰的莽徒,茍活的意義不過時間庸碌的堆積,直到我們遇見將軍,”辰潸說著環視眾人,“我們,才有了更好的讓生命延續的理由和意義,我們篤信將軍的作為與選擇,並甘願為之託付性命,所以,無論將軍是否稱王,都早已是我們心中的王。”
這次無人沉默,辰潸的話迎來一片贊同的喝彩。
“今時的處境或許正是適宜的開始,”褚泫說著去望慕容璟瓏的側顏,“與其被豢養於溫室的朝臣覬覦中傷、被擺布、擯斥,還不如像這樣掙破天地,不受拘束!”
“將軍是我們的光。”一向寡言的懷麓也跟著說。
“將軍,”椒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將軍,”他緩緩起身,等待他的回答。
“將軍,您崇奉的王,已經不在了。”慎獨輕聲說。
慕容璟瓏渾身一震,慎獨的話仿若晴天霹靂,盡管已是昭然的事實,“可我只是一個罪人...”他悵惘地說,之後在眾人注視下向宛天走去。
黑馬的武者在壓抑的氣氛中再次啟程,至於慕容璟瓏,則神色黯然,像一個因失寵而被迫開始流浪的孩童,不得不重新適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