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念向四周打量,驛站一層是足以容納數十人的寬闊開間,十幾張低矮的桌案雜亂無序地擺放著,地面與二層一樣鋪著厚厚的茅草,只在正中生著炭火的地方裸露出一片粗糙的石造地面,此時驛站的另一位主人——一位頭發花白、身子略微佝僂的老嫗正在火盆旁忙碌,不時用怯懦的餘光偷偷瞄他。
“若不是戰亂...”男主人搓著手,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若不是因為戰亂,這裡本應是通往徐州的捷徑,本應繁華、熱絡...可現在的王恨不得豎起高牆,把建業,把江南都像包粽子般裹得嚴實...”他凝望著驛站前蜿蜒的道路,恍若陷入沉思。
唉,晏念隨著老人發出嘆息,他望著他渾濁的雙眼欲言又止,若不是因為戰亂...今時,將是何時,而此處,或許也會從一座破陋的建築發展成一座繁盛的村鎮,就像赤崖堡那樣。
“昨日那些武者...”他忍不住問。
“那些人啊,”老人忽然一掃愁容,敦厚地笑了起來,“是不是看著兇神惡煞的?”他把一枚幹枯的草葉丟進嘴中咀嚼。
“嗯,是挺兇惡的,”晏念含糊地應著,“他們是過路客?”
“昂,是呢,說是從北地過來,要去江南,”老人回答,“他們自己獵了野物,只是借宿兩宿,對我們兩個老東西倒很謙和。”他說著瞧一眼正在炭火旁忙碌的婆娘,眼神中充滿溫柔,“怎麼說呢,看著兇惡,卻不是惡人,反倒是那些同宗的流民啊...”
老人的語氣倏然變得憤懣,原本交叉在一起的枯槁手指也開始顫抖,“算了,這把年紀,什麼都經歷過了,還能學不會包容?”他以一聲長嘆做了結束,之後就沒再說下去,可是晏念已瞭然於心,並且感到五味雜陳,偽善不如積惡,披著弱者外衣的惡人往往更加殘忍,因為他們被生計所迫,已露出本性,露出獠牙。
“哥哥,是那些武者為你包紮的傷口,”晏黎在一旁插話道,此時她正與蘇妙悟並排坐在黑匣上,“他們懂得醫術,看著不像壞人。”
“那不是醫術,”蘇妙悟糾正道,“是急救術,想必他們是行軍之人。”
晏念點點頭,這場錯誤的爭端只是因為三人在錯誤的時間出現於錯誤的地點,才招致怒火。
“他們的首領建議我們改走水路,”蘇妙悟枕著自己的臂膀,向後倚在木牆上,悠然自得地說:“他說啊,在三月開春前,沿海的季風會一直向北吹拂,所以此時水路最適宜北上,”他忽然沉吟起來,“我們早該想到的。”
“早該想到的!”晏黎在他身旁吐著舌頭學他說話,“蘇哥哥,你早該想到的事情太多了。”
“凡事皆因果,”蘇妙悟略略一怔,接著又煞有介事地說:“有些事只可悟,不可說,不然何來今時因緣?”
然而晏黎壓根沒有接他話的意思,“哥哥,”她自顧自對晏念說:“武者的首領好生威武。”
“只是過於沉默寡言,”蘇妙悟說,“如果...”
“如果爭執起來,說不定,連元茂大叔都不是對手...”晏黎再次打斷蘇妙悟,此前她一直認為乞活軍中徐元茂是她畢生所見最孔武善戰的人,“而且,還很俊秀,”她痴痴地說,“他的氣質像我之前給你講的謝千欽。”
“他們的首領,不是持雙戟的武者?”晏念有些疑惑,畢竟那張黝黑的臉與俊秀相差甚遠。
“不是,不是,”晏黎不住擺手,“他們的首領始終在木屋中飲酒,就在那張桌上,”她指著緊靠牆角的一張桌案說,“他散著長發,默然不語,身畔豎著一柄,一柄...”她忽然開始左顧右盼,像在尋找比對物,當她的目光落在蘇妙悟身上時,瞳眸中又驟然亮起光彩,“一柄,像蘇哥哥那麼長的刀!”
“胡說!”蘇妙悟氣鼓鼓地反駁道,“我有那麼短?”
“差不多吧,差不多,”晏黎捂著嘴譏笑他,“只是,他有些憂鬱...”她忽又陷入黯然。
“黎兒,總有些苦痛的經歷,是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對我們所知的人,刻下了我們無法想象的傷痕。”晏念說。
“哦...”晏黎似懂非懂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