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念清楚記得冉閔當時的神情,他真是一個悲天憫人的人,晏念心想,因為他之後說的話,與他當時的神情一樣令人印象深刻:“即便如此,我們仍要拯救眾生。”
冉閔試圖建立一個沒有硝煙、沒有戰爭的理想國,即使那要經歷無數更加殘酷的戰爭才可能實現,晏念仍把它當作自己的夢想,他希望有一天晉人能重拾榮譽,不再被屠戮、奴役,可是...他喟然長嘆,他已背離了冉閔的道,辜負了乞活軍的期望...他感到無奈,有幾次甚至怒不可遏,認為是蘇妙悟蠱惑了他,不過在一番無聲的掙紮後,他選擇繼續旅程。
三人最終決定避開大路,蘇妙悟做工精緻的黑匣已開始招來麻煩,雖然金錢在荒蕪之地毫無用處,但貴重的東西仍能換來吃食,而吃食又值得饑餓的人為之付出所有代價。所以他們開始遠離人煙,開始在四野都是相似景象的叢林與丘陵中,循著青苔的指示,開始更加艱難的旅行。
三人途經荒丘、河流、溪谷,最終進入無人涉足的山間,他們一路靜謐前行,恍若世間只剩彼此,在漫長的苦行中,他們變得愈漸熟絡,無話不談。
蘇妙悟教導晏念像伯慮國人那樣思考與冥想,教導他聆聽自然:“理解的第一步,便是聆聽,而聆聽的至高境界,便是無我。”
漫長的旅途從不缺乏驚喜,可山間的生活卻並不順遂,尤其當三人無一擁有能在野外派上用場的求生技能,沒有草垛和馬廄可以藉以棲身時,他們不得不露宿林間,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蘇妙悟總能找到存在地熱的地方。
每當夜幕降臨,他都會組裝機關犼,使之成為高效地挖洞利器,隨後三人相互依偎著以泥土為被,頭頂覆上厚厚的用以抵禦寒霜的茅草,星輝是驅散黑暗的夜燈,他們在冰冷的冬夜彼此溫暖、慰藉,之後被晨間啁啾的鳥鳴喚醒,繼續旅程。
三人的飲食多依靠林間寥落的物産,以及蘇妙悟並不十分情願與兩人分享的辟穀丸,當然晏黎也並不喜歡吃,她始終認為辟穀丸無法取代咀嚼帶來的滿足,但聊勝於無。
好在他們總能撿到新鮮的松塔,來喚醒沉睡的味覺,晏念偶爾還會發現落單的候鳥或凍僵的蛇,蘇妙悟曾覬覦山間美味,諸如野兔山鼠,可是相比之下,他的機關犼過於笨拙,而木甲千羽又難以在林地間發揮作用。
一日,兩日,三人曉行夜宿,隨著嚴冬的景緻愈發深沉,天光下纏綿的暖意終於消失殆盡,林間不再有綠意,晨間的呵氣也逐漸化為蒼白的霧靄...直至此時,晏念才恍如驚覺般意識到,自己對於過去的牽掛已不再強烈,乏味的灰色不覺中成為了天地間的主色,萬物在寒風中凋敝的模樣讓他自覺渺小,如同滄海一粟。
於是他終日思考、前行,翻越低矮的山丘,在溪流旁裸露的岩石上留下一串串淡泊的足跡,有時他連續幾日聽不到鳥鳴,有時卻又因留鳥尖厲的鳴啼而驚醒,可當他試圖尋找聲音源頭時,它們卻緊接著,與幹枯的草木一起重歸寂靜。
晏念最終意識到,一個人過往的經歷固然重要,可是所能影響的也僅是自己,對於旁人,對於世間不過渺小的微塵,或者,連微塵都算不上,蘇妙悟教導他像伯慮國人那樣聆聽,此時他才幡然領悟,聆聽從不是目的,聆聽是為了更好的回歸自然,因為自然包容萬物,因為自然無所不及,因為眾生皆是自然的一部分。
“終點只是表象,抵達前的過程與其同樣重要,或者說,沒有過程即沒有終點,因為它們一同組成行為,組成道。”蘇妙悟在離開河灣村時曾這樣對他和晏黎說:“旅行的過程必將是開啟終點的鑰匙。”
起初晏念並未參透玄機,可在旅程中他忽然頓悟了,並且進一步領略到,這或許就是霜天劍法的奧義,不是如長信所說“卓越的資質是束縛他的枷鎖”,真正令他無法掌握霜天劍法的,其實是長期積鬱於心中的負累。
放下負累,才能掌握奧義,才能以心眼在紛繁的戰局中捕捉到稍縱即逝的機會,放下負累,才能抵達終點。
三人成行,不過你我,荒野上的旅途平淡無味,蘇妙悟說倘若在夏夜的林間穿梭,或許還有幾分樂趣可言,諸如令舌尖眷戀的野果,耀目般絢爛的花兒,閃著光的螢蟲...可惜萬物都因寒冷而凋敝,隨著路途延伸,就連蘇妙悟也開始變得沉默。
某日,他們迷失於一片廣袤的山林,在日暮的餘暉隱去蹤跡前,晏念攀上樹冠向遠處眺望,隨之而來的黑暗並未讓他感到不安,盡管三人又用了很久才從茂密的灌木中穿行而出,隨後,他們猛然發現自己正置身一處高聳的崖角,下方是一道宛如傷痕般深嵌的巨大淵谷,他們頭頂則是一大片浩瀚的星空。
“星空之所以動人,是因為我們澄澈的心底,有著如繁星般璀璨的美好,這些數不盡的星辰,也許,比九州四海所有砂礫的總和還要多,相比之下,眾生是多麼渺小...”蘇妙悟凝視著布滿天穹的景緻,恍如夢囈,他驚詫星空的美好,即便仙人曾說人是讓萬物生生不息的重要環節,但此時他更願相信,一切都經由造物主精心安排。
“若沒有神明,怎會有如此壯觀的景象?”他痴痴地說。
晏黎意外的沒有出言戲謔,盡管她時常認為蘇妙悟腦洞大開,此時她正依偎著晏念,傾慕眼前無比輝煌瑰麗的壯觀景色。
之後,他們索性在那片不停眨眼的星空下露宿,沐浴著幽藍的月光彼此傾訴,直至緩緩進入夢鄉,那夜的美夢就像如畫的星空般風輕雲淡,並且,一直持續到天際現出微光。
遠離人跡反倒讓三人意識到眾生渺小,而苦行也在不知不覺間讓他們的生命變得更加頑強,翌日清晨,當三人伴著曦光醒來時恍若重獲新生,他們就著多汁的蕨菜吃下辟穀丸,又在水袋中灌滿清冽的山泉,之後精力滿滿地踏上征程,並且很快找到了山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