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未像這樣揮舞刈鹿?他幾乎已忘記自己是一名桀驁的戰士,忘記曾在極北時與魑魅相搏,在東進時與扶餘相爭,在據守時與匈奴抗衡,他曾無數次像這樣禦敵,無數次險象環生,最終磨礪出近乎本能的意識。
相比之下,繡衣卿更倚仗令他們引以為傲的劍技,重名精絕的招式總能未雨綢繆,卻未必追得及紛爭中的變化,然而勝負與生死如出一轍,往往不過一念之差。
一名繡衣卿因刈鹿的鋒芒向後退卻,虛宿的攻勢接踵而至,突刺的犀角與蟬指恍若毒蛇的靈信,可慕容璟瓏沒有閃躲,反而迎著寒光欺身而上,他用唐夷堅固的臂甲化解了犀角的威勢,接著側身,蟬指偏了尺寸的劍尖在他胸前只留下一道淺白的刻痕,他忽然翻轉刈鹿,用劍柄擊向虛宿。
虛宿失去了先機,同時更陷入倉皇的境地,纖弱的蟬指不堪抵禦,他只好倉促地撤回犀角,然而他再一次失敗了,頎長的刈鹿仿若被慕容璟瓏賦予了生命,變得異常靈巧、迅捷,虛宿的防線徹底潰塌,刈鹿的柄直接命中了他的鼻樑,他搖晃著向後倒去,他雙眼最後捕捉到的,是如梅酒般殷紅的血線在風雪中蜿蜒的景緻,接著一束玄色的光貫穿了他的軀體,並深深沒入積著皚皚白雪的大地。
風雪縈繞於側,慕容璟瓏卻靜謐不動,未脫鞘的刈鹿倏地離開虛宿,並在空中畫出一道飽滿的圓弧,之後他繼續向儀鸞閣走去。
另一名繡衣卿眼中充滿猶疑與畏懼,他剛剛目睹了同伴的垂死,不過是須臾之間,所以他躊躇難安,並且不敢直視眼前的兇手,直到太後嘶吼的斥責聲喚醒他僅存的榮譽,他忽然揮起雙劍,不顧一切地攻向慕容璟瓏。
儀鸞閣的繡衣司曾名鎮京師,為人所忌憚,因為他們被賦予強權,同時擁有天下的重名劍法,可是最後的繡衣卿似乎連劍法都忘記了,所以他奮不顧身的攻勢戛然而止。
慕容璟瓏手中七尺刈鹿化作弧光,分開雪幕,在與陰陽刻相接的瞬間繡衣卿再次被擊退了,他向後踉蹌,激起冰淩般的碎雪,緊接著雙手迸現出斑駁的血痕,狹長的蟬指斷成破敗的鳶,旋轉著消失於夜空。
刀是武者的魂魄,同時,也象徵著繡衣卿最後的鬥意。
慕容璟瓏緩緩步入儀鸞閣,慕容交禁不住開始退卻,甚至撞倒了太後心儀的花盞,“我們是手足,璟瓏,是兄弟...”他嚅囁著,卻又鼓起勇氣擋在太後身前,言外之意,或許是認為慕容璟瓏不會取他性命。
“皇兄,”慕容璟瓏愈漸靠近,神情寥落,“鴥彼飛隼,別鶴孤鸞,何喚兄弟?”他說著忽然伸手捉住慕容交的襟口,並隨之向後擲去,他決絕地闔目,仿若在等待某種令他萬劫不複的儀式。
慕容璟瓏是隱忍的,致命的,他的憤懣更多因為無可奈何,因為無可退路,這最終招致了接下來再也無法挽回的禍殃。
“我不準!”太後絕望地聲嘶力竭,但她無能為力,咫尺之外利刃與森森白骨相撞的聲音,粘稠的血噴湧的聲音驟然響起,大燕皇子、被禦封為固本培元殷固王的慕容交,就此終結於黑馬的刀劍之下,終結於儀鸞閣的雪絮與花雨之中。
“母後,”慕容璟瓏望著太後的雙眸,聲音淡然,“母後...”
她無聲抽泣著,妝容依舊精緻,依舊美麗,即使娥眉臻首已擰作一團,即使她的眼瞼不住眨著,即使淚水,不住從她已罄盡生機的眸中洶湧而出,像是蜿蜒的溪流。
他忽然動了惻隱之心,甚至有了悔恨之意,可他依舊緊握刈鹿,沒有人是無辜的,他想,無論太後,還是慕容交,或者,他自己。
“母後,”他輕聲喚著,語氣比昔時任一次行禮都要溫順,“母後,”他眼角濕潤,可動作卻未有絲毫遲滯,失去長鞘束縛的刈鹿鋒芒畢現,甚至比儀鸞閣中的炭火與燈盞更加耀眼,可是緊接著,它的鋒芒開始消逝,一寸一寸,隨著沒入太後單薄的身軀而消逝...她開始抽搐,嘴唇不住嚅囁,深邃的瞳底只剩一團由絕望與哀怨交織成的黑暗,她張大嘴,像在無聲地呼喚。
刈鹿有多久不曾嘗過鮮血的味道?神子的長刃,毋庸置疑效忠於大燕的積雪之地,然而此時此刻,它卻如同一頭貪婪的惡獸。
“母後,那尾青魚,終是修不成正果了...”慕容璟瓏喟然長嘆,輕輕吹熄了太後的生命,玉綏宮中最後的生機隨之消失了。
片刻後他安靜退出儀鸞閣,又用染滿鮮血的手將倒在地上的槅門扶起並重新掩上,風雪依舊肆虐,夜黑如墨,他邁下石階,道旁梅樹下仰面躺著慕容交,他的血正輕飄飄散著熱氣。
“據說茂盛的花林下往往葬著死者。”
“仇恨是駭人的利器,傷人傷己,然而複仇的快感,卻永不能填滿空虛。”
“積雪之地的梅總是鍍著慘白的邊,含著殷紅的蕊,寓含著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