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先帝死於摔傷引發的感染。”盡管暖閣中的炭火已只剩餘燼,可是賈玄心卻顫巍著,不斷滲出汗珠。
“沒有異狀?”
“異狀?殿下,五髒化五氣,異狀難免...只是有些異狀,老臣技拙,無力診斷...”賈玄心聲音頓挫,言下似乎另有所指。
“賈先生,我不喜歡猜謎。”慕容璟瓏語氣依舊平允。
“殿下...殿下...”賈玄心目光遊移,抑著唇齒地顫抖,“殿下,殿下老臣終究只是一名醫者...”他泫然欲泣,緩緩跪伏於地,“殿下,先帝逝世,老臣如喪考妣,老臣的忠心,足可鑒日月...”
“那你更應告訴我,你隱瞞了什麼。”
“殿下,老臣委實不敢向您隱瞞...”他羸弱的身體禁不住顫巍,或許正在反複躊躇,可他最終還是輸了這場博弈,“殿下,老臣不敢隱瞞,先帝摔傷後只是茶飯不思,老臣診斷無異,以為是秋冬換季,精神萎靡,便想用藥調理...”他氣喘籲籲期期艾艾地敘說著,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可是隨後,隨後伴隨腹瀉和嘔吐,先帝卻出現了溶血的症狀...”
“什麼?溶血?”慕容璟瓏不明就裡,可是對於他的疑問賈玄心卻置若罔聞,只是不斷嚅囁著,像夢囈般自言自語,“我隱約有些察覺,可是老臣只是醫者,老臣不知道先帝在遊獵時遭遇了什麼,宮中每日有繡衣司的武士進出,佩著明晃晃的刀劍,先帝禦前的羽林衛都被捉去審訊,我只是一個朽邁的醫者,我怎敢詢問?”
“你察覺了什麼?”
“我察覺,先帝或許在外出途中接觸過某種有毒的植物。”即便神色失常,可是賈玄心所說的每一字,都經過他萬般斟酌。
“是中毒?”慕容璟瓏重複道,“中毒?你說中毒?”他握緊賈玄心的肩膀,語氣終於不再是溫潤的平允。
“是,殿下。”
慕容璟瓏目光茫然,不知所措,“中毒...”他呢喃著,想戎馬一生慕容皝,威名響徹極北的慕容皝,不過天命之年的慕容皝,什麼樣的毒藥能令他屈服,甘於散手人寰?他搖搖頭,感到扼腕痛惜,天下都以為慕容皝最恰如其分的歸宿必將是一方有霧靄盤桓的浩渺戰場,即便他如神明可是仍會受到傷害,坦蕩的傷害,諸如劍戟,流矢,諸如時間,他應該死於戰場,而不是無助的在病榻上彌留,任人瞻仰他怯懦的儀容,任人踐踏他的榮譽和尊嚴,他應該戰死,英武的戰死!若是那樣,他必將死得其所,而非讓慕容璟瓏以臣子的身份眼見他愈漸衰老,變得孱弱、腐朽、不堪,可最終慕容皝卻並未戰死,沒有衰老,他的一生竟是以令人驚詫的方式終結於某種卑劣的、鬼祟的毒!
此時賈玄心反倒出奇平靜,因為鬱積於心中的秘密,若不能遺忘,便如鯁在喉。
“中毒的事,你有說與先帝嗎?”慕容璟瓏顫抖著說。
“殿下,殿下,先帝神志不清,而我,而我...”賈玄心嚅囁著,神情忽然變得猙獰,像突陷癔症般咆哮道:“是中毒啊!殿下,那可是弒君之罪!大不韙的罪責!而我,不過是一名醫者!”
慕容璟瓏喟然長嘆,眼見他的面目因為怨憤而扭曲,暖閣外,依舊風輕雲淨。
“我,我給先帝洗胃,我用大量穿心蓮和青黛為引,只求換先帝片刻清醒...”賈玄心眼神空洞,像是已深陷回憶,“當夜,先帝的呼吸便平順了,我見藥物對症,先前的猜測,便是應驗了...殿下”說及此處,他不禁長嘆著,蹙起的眉也逐漸舒緩,“可是,先帝次日病情卻加重了...殿下,殿下!毒物藥理,沒有反複的情形,沒有反複的情形啊!老臣想再診治,卻被驅趕出來,聽聞,反去請了太蔔...老臣在太醫院徹夜翻查,發現一味毒藥與先帝症狀相似,名為,名為相思子!”
“相思子,相思子...”慕容璟瓏重複著。
“醫書記載,相思子生於南國蒸鬱之地,會被秦國藥師用於巫蠱,老臣想不到,先帝這樣英豪的偉人,竟是中瞭如此纏綿的毒...”
慕容璟瓏之後的記憶都徘徊於恍惚中,他記不得如何離開賈府,記不得賈府詭譎的管家與趙太醫的去向,可是在讓人悱惻的朔風中他的心底卻前所未有得清亮,因為迷霧正緩緩退去,如今他要糾葛的只剩一事:查清慕容皝中毒的原委。
“將軍,查到什麼?”在東城街頭,椒圖滿面憂心地望著他。
他索性駐足,眺望著皇城起伏的重簷殿,“賈玄心說先帝死於中毒。”他已恢複平靜,只是語氣冰冷得駭人。
“什麼?是中毒?”縱使驤龍騎最精銳的陷陣大將,此時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將軍,您相信?在戒備森嚴的蕭牆之中?”
“賈玄心不知道先帝在何時中毒,也可能,是在外出遊獵時,”他苦笑道,“不過椒圖,戒備森嚴的蕭牆又怎樣?看似安逸的皇城說不定比繁蕪混亂的戰場更加兇險和殘酷。”他忽然想起芷幽的話:奴婢們如履薄冰,命如草芥。
“將軍,禍亂相踵,我以為中毒只是膚淺的表象,與背後的陰謀相比或許只是冰山一角...”椒圖沉吟著,“將軍,我們先返回驤龍騎?”
“不,”慕容璟瓏木然地搖著頭,也許是想讓混亂的思緒重新恢複平靜,“不!線索將被時間掩埋!”他的語氣又再次變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