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傳變安、支雄、桃豹!”石勒倏然起身,向阿惹吩咐道。
未過多久,才褪下朝服的三人便先後到了,最先是性急如火的支雄,隨後是丞相變安與鈺都將首桃豹,他們與主張東徵的吳豫同為石勒十八騎,少時隨石勒起兵,一生徵戰,開疆闢土,近年又投身羯皇名為政治的戰爭。
“還是東徵之事。”石勒開門見山地說,在三人面前他無需任何顧忌,畢竟稱兄道弟的年數幾乎已抵得上兩個阿惹,在他們之間唯一改變的只有年歲,盡管他們依然魁偉,目光炯炯,但眉宇間卻再也難掩歲月與風霜之色。
“王,有進展?”支雄率直地問,但他聲音枯澀,徹夜不眠的後遺症...鴻臚大將支雄蓄著茂盛的絡腮長須,紅棕色澤與他暴躁的性子如出一轍,他一生徵戰,被譽為虓虎之勇,雖不諳權謀,卻有著無可匹敵的行軍經驗。
“稱不上進展,”石勒說,“是關於秦國的。”
“是與秦國聯合一事?”夔安問。丞相夔安是石勒身旁的賢明佐臣,他聰敏好思,有國士之風,在內政上的功績無人能比。
“剛才吳豫攔住我們說了。”桃豹說。常人窺斑,桃豹卻能觀前後,被譽為虎踞之才的獻武大將桃豹善於攻心,精於用兵,作為石勒珍視之人堪稱天烏軍勢的中流砥柱。
“吳豫,吳豫...”石勒念道,想及吳豫有關東徵的諫言,莫非是他教石虎說話?不可能,石勒搖搖頭,因為吳豫與石虎一樣蠢,“你們怎麼看?”
“未嘗不是好事,”夔安稍作沉吟,說道,“與鄰國交好至少能保邊境安定。”
“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桃豹說,“誰知秦國是否有所圖謀。”
“圖謀什麼?趁我們東徵時發兵攻過來?”支雄用他多毛的大手捋了捋自己紅棕色的絡腮長須,“沴荼蘼有那膽量?”他冷哼一聲,“未必有那實力。”
沴荼蘼是滇中秦國的締造者,其自稱炎帝遺裔的羌族開闢了位於晉國西南的蒸鬱之地。
“禍莫大於輕敵,如今不攻打,之後卻未必,”桃豹不無焦慮,“何況晉國百足之蟲,天烏一旦出兵即要有曠日久戰的覺悟,屆時,秦國就有趁虛而入的機會了。”
“相比趁我國的虛,沴荼蘼為何不趁晉國的虛?”支雄說,“晉國內憂外患,燕國、九黎,哪一個不是虎視眈眈?晉國人口千萬,兵馬數十萬,面對戰爭必定顧此失彼,我們不求鯨吞,只需調配精兵,步步為營。”
“王所擔憂一定不止秦國。”夔安說。
“夔安懂我,”石勒說,“江南的確是誘人沃土,值得我們為之傾盡所有,可我也確實有諸多擔憂...”他的目光在三人臉上逐一掃過,“首先如你所說,桃豹,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晉國之浩瀚,自然有它屹立不倒的原因,其次,九黎與燕國這些強大對手如今正處於一種虛偽的和平中,它們在等什麼?值得我們深思,最後,在響應外敵之前,我們真的擯除內患了嗎?”石勒搖搖頭,“顯然沒有。”
“王擔憂天烏與晉的戰爭,會成為令天下局勢失衡的引線?”桃豹問。
石勒用苦澀的笑意掩飾心中無奈,有多少人在期盼這場戰爭?他蹙起眉,躊躇著,人越老就應看得越透徹,越視權謀與詭計為兒戲,然而可悲的是石勒至今仍深陷兒戲的泥沼身不由己。
“王,混亂代表機遇。”夔安說,他望望支雄,或許想從對方那獲得支援。
“是啊!”支雄則迅速響應了夔安的號召,並附和道:“僵局遲早會打破,不是極北的狼,便是遼東的鹿,誰主動,誰得先機!”
僵局自然會被打破...石勒若有所思,因為打不破的都已成為規則,而非僵局,所以短暫的和平不過只是虛妄的表象,最終決定極北的狼與遼東赤鹿所堅守立場的無外乎利益,他搖搖頭,未置可否,卻又忽然注意到桃豹眼中的惆悵。
“桃豹,你怎麼想?”他說。
“我擔心東徵會讓我們陷入被動,”桃豹回答道,他一半身子籠罩在日光中,像被蒙了一層彷徨的塵,“我們應等待機會,王,而不是鋌而走險,盲目的戰爭也許會讓我們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
之前的努力...石勒陷入思忖,戰爭對在天烏忍受苦難的晉民意味著什麼?對先前的變革意味著什麼?石勒不得而知,可對於那些以晉民為卑的主戰派來說,這不值一提。
“夔安,你這個老糊塗!這就是你的氣量嗎?”桃豹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和支雄,和那些妄圖東徵的人同樣狹隘,不過一孔之見!戰爭唯一的益處是讓天烏重新成為武者的國度,然而那並不適用這個時代!”
桃豹握緊雙拳,蒙在他身上的塵恍若在日光忽明忽暗的變幻中散了,夔安對他倏然而至的怒火感到莫名,支雄更是自覺被冒犯,紅棕色的絡腮長須因氣憤而顫抖,但石勒卻遏制了他的怒火,並示意桃豹說下去。
“佔據中土腹地的勢力必將受諸國覬覦,為何九黎與燕國不願打破平衡?我們應像秦那樣靜待時機,或是創造機會,而非成為開創亂世的先驅!戰爭會消耗我們與晉國的實力,屆時,秦會如何?九黎會如何?王,那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石勒很欣慰仍有人未被貪婪奪去理智,即使桃豹與自己一樣身不由己。
“晉國早已失勢。”夔安說。
“可是對晉民來說,未必如此!”桃豹反駁。
“是你怕了,桃豹!”支雄不加掩飾地嘲笑道,“你這把老骨頭開始畏懼戰爭了!”
桃豹一言不發,只是稍稍改變坐姿,離開日光照耀,不過他依舊離支雄很近,近到抬手便能攥住支雄亂糟糟的紅鬍子,然後把他的大腦袋狠狠按進牆角生著火的壁爐中,但桃豹沒有這樣做,他連手指都沒再動一下。
“支雄,桃豹從不會畏懼戰爭,這一點你我都很清楚!”夔安說。
“好吧,”支雄自覺有些過分,尷尬地支吾幾聲,接著又抬起他寬厚的大手在桃豹肩上拍了兩下,似乎想表達歉意。
“桃豹的擔憂不無道理,“夔安說,“曠日持久的戰事將引起難以預測的後果,所以我們要速戰速決,哪怕只攻佔一座城池!”
“巴東,哪怕只攻佔巴東!”支雄又再次露出恣肆的笑意。
“先打贏心中的戰爭吧,在真正的戰爭開始之前!”石勒說,他忽然感到自己只是一名從未被賦予話語權的旁觀者,“慾望和恐懼會矇蔽我們的雙眼,讓我們難以做出判斷,夔安也是,桃豹,支雄,調整你們的心態,看清這場戰爭,迎接這場戰爭,若它註定要發生...”他的精神就像失去支撐般瞬間萎靡,“若它註定要發生,我們這些舊時代的遺物,又該如何?”
石勒就這樣再次被推向風口浪尖,盡管他早已身為羯皇,卻依舊與當年那個嚮往遙不可及的自由的奴隸無異,阿惹也終於意識到,奴役之人,終成奴隸的道理。
當晝夜輪回第三次交替,鴻臚大將支雄統領羯兵與戰爭巨獸,浩浩蕩蕩奔向有著“壁壘”之稱的晉屬巴東郡。黑城智囊滿心以為脆弱的晉民將遭到天烏軍勢碾壓,所以無需權謀,因為當支雄兵臨巴東陰鬱的山水下時,只要發揮其狂暴的本性就夠了,可是,就在石虎等主戰派歡天喜的慶祝聲中,石勒卻在他以黑曜製成的王座上陷入深深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