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仇!向每一個踐踏我們尊嚴的敵人複仇!”冉閔呼喊著,嘶啞的聲音卻前所未有得堅定。
然而乞活軍的沖鋒隨即遭受迎頭痛擊,雖然守軍兵力微寡,但製作精良的角弓和強弩在擅射的遊蕩之民手中發揮出巨大威力,弩矢與鵰翎箭輕易貫穿了沖鋒軍的脆弱防禦,沖在最前列的戰士紛紛倒地,就像拍擊著漆黑礁石的潮水般無功而返。
但後來者高舉簡陋的盾牌迅速填補空缺,就像沙漠中隨風逝去的足跡,同時以弓箭和投石還擊,雖然他們的進攻或防禦都因為裝備孱弱而顯得脆弱無力,可是沒有人退縮,無畏的勇士前赴後繼,連續跨過死者的軀體,簇擁著以樺木組成的登城梯,不顧一切地奮力推搡,有人蹬掉了草鞋,赤足碾過遍佈砂石和草棘的土地,任憑斑駁的血跡化作細弱的紅花,一路蜿蜒,恣意盛開。
順利抵達城下的戰士向城牆上高聲咒罵,氣勢已成為他們最強大的武器,隨著笨拙的登城梯愈漸靠近,所有人都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巨大的城門撞槌也已抵達它希冀的彼岸,一下,兩下,堅固的城門隨著猛烈撞擊爆發出沉悶的碎裂聲,終於因飽受摧殘而迸出裂痕。
“繼續!”孫慈高喊,穿過鐵面的聲音在人群中顯得分外空洞,“繼續!”他吼道,可是聲音卻被不遠處更為高亢的喊聲吞沒了。當登城梯的鈎爪攀上城牆時,進攻方計程車氣空前高漲,擎盾的勇士開始迫不及待湧向擠滿守兵的城垛,他們興奮地呼喊著,心中只剩對勝利的渴望,然後,當另一架登城梯的勾爪攀上城池時,冉閔意識到,所有人都意識到勝利的天平開始傾斜了。
“沖鋒!沖鋒!”冉閔在城下嘶喊,孫慈的撞槌即將破城,他禁不住竊喜,攀上城牆或是沖破城門,乞活軍就能擁有臨淄,之後他會用精良的裝備武裝乞活軍,城中有充盈的糧草,他可以以此為根基,成為一方勢力,或者聯合晉國,進而角逐天下...
他開始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與魏子謙的青州騎士彙合,他們必將披荊斬棘...一想及此,他下意識眺望向臨淄城南方,可是,冉閔臉上剛剛萌發的笑意瞬間變得僵硬、生冷,因為他所眺望的方向此刻一片平和,沒有硝煙,沒有混亂,安謐的氣氛恍若從天地初開時就已是那副尊榮。
號角聲驀地響起,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空氣開始不安地躁動、顫抖著,乞活軍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就連城牆上的廝殺都在一瞬間靜止了。
當號角尖唳的餘音消失時,肅殺的氣息從忽然敞開的城門中奔流而出,瞬間凝結了這個霜月中所有潮濕的水汽。身軀龐大的鮮卑兵士上身,露出虯結的肌肉與可怖的刺青...漆黑的髕甲,笨拙的獸靴,他們放棄堅盾,卻高舉起厚實的長刃,他們洶湧而來,以奮不顧身的攻勢為盾,用磅礴的氣勢和生澀的叫囂掩過所有聲音。
斥候後知後覺的發來預警,向眾人呈上青州兵撤去的訊息,冉閔茫然無語,眼前的景象比言語更具說服力,可斥候的聲音仍像一隻巨大的手將他緊緊箍住...這是一場無恥的背叛,冉閔心中五味雜陳,憤怒、疑惑、無措與焦灼感剎那間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維持陣型!”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喊道,“迎敵!”強作鎮定,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迎敵!迎敵!”李牧禾呼喊著催促戰馬,率領騎兵隊向鮮卑沖去,他的戰馬高高人立,鑲鐵的前蹄如烙印般重重砸落在敵人毫無防備的身軀上,長槍緊接著疾刺而出,貫穿了另一名敵人的胸膛,之後他收回鋒芒,頎長的刃尖在空中留下一道殷紅的血線。
乞活軍計程車氣因為騎兵的行動而再次振奮,他們重整佇列,開始迎著敵軍進攻的方向集結,然而鮮卑群的攻勢遠比他們想象的更為猛烈,身軀龐大的鮮卑武士如惡鬼般驍勇,泛著凜冽寒光的長刃輕而易舉斬斷了乞活軍臨時拼湊的陣線,以及他們單薄的防具和羸弱的軀體,乞活軍被沖殺得潰不成軍,越來越多人屈服於恐懼,開始盲目逃竄。
眾生以堂皇與理性的外殼在憤怒和勇氣的包裹下深藏著名為奴性與怯懦的核,片刻前還氣吞山河的豪邁之氣頃刻間蕩然無存,對死亡的恐懼化為烈火,在戰場上恣意焚燒,無數對戰爭懷著懵懂之心的人開始丟盔棄甲,有的跪伏於地,在紛擾的戰局中高喊饒命和開恩的洪名,如信仰般虔誠,可是司掌戰爭的神祇從不會憐憫弱者,所以他們的乞求只是換來殘酷的刀刃。
冉閔目睹這一切,目睹鮮血彙聚成河,死者彌留的悲鳴掩過廝殺的聲音,這一切無不令他感到恍惚,時間倏然慢了下來,慢了下來,直至他能清晰聽見刀刃撕開皮肉、與羸弱的骨骼相撞後發出的懾人聲音,直至他目睹一個個曾歡實的人,曾因一餐飽食便決定賭上性命的人如今沉沉睡去,盡管面容可怖,卻安詳的恍若比他們擁有生命時還要幸福。冉閔心如刀絞,為何要讓世人目睹如此殘酷的煉獄?他嘆息著,放任生者逐漸淪陷於血腥和混亂,互相推諉,盲目地尋找生機,戰意全無。
直到徐元茂的吼聲將他驚醒,然後他循著聲音,在人群中尋見往來馳騁的勇士正跨著一匹雄峻的巨獸如神鬼般來回沖殺,弧光掀起颶風,貪婪收割著鮮卑士兵的生命,如同對待荒草。是徐元茂,再次為冉閔和乞活軍帶來希望的人,弧光巨刃不時泛光,奪目的光,希望的光,凜冽的光,令熾熱血液驟然冷卻的光。
“將軍!將軍!”孫慈的喊聲再次把冉閔拉回戰局,“將軍!”孫慈臉上充滿疑問,冉閔從他臉上讀出了他心底難以言明的疑問:繼續,還是撤退?
“不,”冉閔低聲自囈,“絕不能妥協!”盡管他聲音細弱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奮戰到死!”他忽然高舉長劍,吶喊著催促戰馬,義無反顧地沖入戰局。
孫慈追著他的背影,沒有絲毫遲疑,他從來都不會有遲疑,對於冉閔的決定,可在他心中卻在期盼著,乞求著,希望這場無恥的背叛能讓冉閔對晉國的謊言徹底死心。
“奮戰到死!”隨著冉閔的呼聲,隨著孫慈等人加入戰局,原本彷徨的乞活軍戰士又重新找到方向,他們掙紮著相互扶持,再次結成戰線。
恐懼是一種奇妙的情愫,當它過於膨脹便會變成憤怒,難以遏制的憤怒,倖存者高呼著,抗爭著,至少他們還擁有數量優勢,至少他們彼此周圍都是衣著破陋的流民軍,他們前僕後繼,奮不顧身,逐漸擊潰了盤桓在他們側翼的敵軍,局勢似乎又開始往他們期待的方向發展。
徐元茂的奮勇也有所收獲,當冉閔再次找到他時他的坐騎早已倒地,於是他棄馬步戰,用弧光巨刃砍殺著每一個敢於阻擋他的人。
乞活軍就這樣艱難的再次佔據優勢,衣著破陋的流民軍在遍佈硝煙的城垛中暫時歇息,城門中也不再湧出面目猙獰的鮮卑武士,冉閔被麾下騎士緊緊圍繞,情勢正往好的方向發展,可他們的的確確已墜入圈套,墜入一個醞釀已久的陰謀,這是一場無恥的背叛,是一張由燕晉共同編織的網!
冉閔已顧不上憤恨,此刻他只希望戰爭能盡快結束,因為乞活軍損失慘重,可他又深知今日必會漫長,因為他知悉自己陷入了誰的伎倆,他知道那個人絕不會淺嘗輒止,就像刺入身軀的獠牙不會沿路返回一樣,覬覦獵物的獵人,瞬間變成被獵取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