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驚呼的又何止晏黎,馬上武士也紛紛擎起騎劍或抽出步戰用的兵刃,“圍起來!”為首武士在馬上暴喝,早已無暇管顧晏黎。
訓練有素的騎兵在首領命令下恢複鎮定,他們有嚴整的陣型和鮮亮的裝備,他們無所畏懼,因為有形的威脅很難令人恐懼到放棄抵抗,就像面對猛獸人們會端起刀槍,而面對洪流人們會撐起木筏一樣,即便此時尚無人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什麼。
閃耀寒光的兵刃為他們帶來勇氣,可他們的勇氣,卻又因機關的無動於衷而陷入氣餒...它不像人,或是任何已知生物,它身體狹長高聳,彷彿一頭昂然的蛟龍,可是身體兩側又對生著手足雙翅,它通體泛著混沌光澤,晏黎想,它的構造很難用語言描繪。
它依靠四足維持平衡,寬厚的四足,向兩旁延伸的手臂尖端是金屬鑄成的利爪,那是它的爪牙?晏黎注意到,其中一隻利爪正不斷滴落暗紅的血,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是什麼?某種蛇?卻生著羽翼...她無法確認,她唯一能確認的是,那具猙獰的屍骸必然是它的傑作,她不動聲色,找了簇還算茂盛的灌木藏起來,不過心中驚惶倒是皆已化作竊喜...畢竟這罕見的器物,十數年來初次得以窺見真容,若不是書呆子驅使,又會是誰?劫處逢生後,晏黎有些幸災樂禍,難道,還能是某屆機關術産銷大會近日要在揚州舉行?
機關兀自靜止不動,直至,它幾乎隨氤氳而至的夜色消散,變得恍惚。
為首武士仿若受夠了煎熬,厚重鎧甲與鋒利刀刃帶來的安全感給了他敢於冒犯未知物的勇氣,他催促戰馬,緩緩向前。
可是,隨著日暮消逝,沉寂的荒原早已昏然欲睡,晏黎凝目觀察機關舉動,緊張的幾乎忘記喘息,時間仿若放緩腳步,直至一陣尖利的笛音再次響起,她恍如驚醒般打個寒顫,遠近騎士也跟著勒緊韁繩,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他們緊繃的神經和他們的戰馬一同驚起。
之後,那架機關內部開始發出某種齒輪或機括轉動的聲音,接著,它的身體緩緩旋轉,愈漸加快,直至它生著利爪的手臂化作兩扇危險的屏障,直至它擾亂了氣流,空氣因此發出不祥的尖嘯。
臨近戰馬屈服於本能的懼意,就像被疾風掠過的荒草般溫馴的向後退卻,那架詭異的機關並未給它們機會,它先是四足收攏,緊接著倏地驚起,恍若淩空的夜梟,向騎士席捲而去。
晏黎發出驚呼,她閉緊雙眼不忍直視,可人馬慘烈的嘶叫依舊不由分說闖入耳中,她眯起眼,狹小的視野本已蒙了暗淡的夜色,但在月輪攀上天穹之前,她看到鋒利的尖爪輕易撕毀了騎士鎧甲,繼而又收割了他們的生命,臨近騎士不及反應便噴濺出濃重的血霧,緊接著身首異處。
晏黎眼中的世界,此時,像開滿殷紅的花。
那架機關重又落在原地,以四足支撐身體,四隻濺滿血痕的手臂向下垂著,鮮血蜿蜒著繞過肉和骨的碎屑,直至化作晶瑩的線。
“重整!”為首武士放聲呼籲,可他的聲音顯然欠缺底氣,“重整!”他只好不斷重複,身為武者的榮譽賦予他不懼一切的品德,所以恐懼不是他落荒而逃的理由,從來不是,即便他已開始退卻。
“我們,我們接到的指令是擒拿亂賊...”有人輕聲提醒,這句細微的話語竟掀起巨大波瀾,騎士們恍若忽然驚醒:他們的使命是擒賊,而不是與眼前這架來歷不明的詭異機關以命相搏。
為首武士用猶疑的目光掃視殘存的部署,這本應是一個簡單的任務,簡單到他們中沒有任何一人擁有面對殺戮的決意,不論殺,還是被殺...稱職的指揮至少應懂得審時度勢的道理,他想,而不是讓言過其實的人鎮守街亭,或為貫徹不切實際的道義洶湧赴死,於是他調轉馬頭,率著殘餘部署絕塵而去。
交錯的蹄聲由近至遠,直到在風中徹底消逝,可機關仍保持靜止姿態,荒原上萬簌俱寂,除卻可怖的風聲,晏黎依舊隱身於灌木,緊張的不敢喘息。靜立的機關一動不動,仿若被剝去魂魄,只剩一副空虛的殼,黯淡的暮色映的它一片慘紅,面前橫陳著可怖的屍骸,恍若大地鼓起鮮紅的脈絡,正緩緩顫動...即便晏黎認定駕馭機關的人是蘇妙悟,她也失去了從灌木後現身的勇氣。
“蛟煉千年,羽化飛螣,我這火煉螣蛇的把戲,還不錯吧?”一陣慵懶的人聲遙遙傳來,直抵晏黎心靈深處,果然是蘇妙悟!她像受到啟發,從灌木後猛然探出頭,“蘇家哥哥...是你嗎?”她怯生生地問,逼迫自己不去看橫陳於地的駭然景象。
不錯你個頭啊,她本想這樣斥責,可晏黎曾聽說弒殺的人反倒天生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說不定,說不定就是蘇妙悟這樣?所以她把幾乎湧到嘴邊的話生生嚥了回去,招惹桓玄已引來殺身之禍,她可不想再得罪這個來歷不明的蘇妙悟。
“不是我,又會是誰?”蘇妙悟自遠處一叢灌木後不慌不忙地現身,“我就說,咱們會很快相見。”他笑意吟吟。
晏黎瞧著他歡喜的模樣,盡管有些忌憚,卻也從未有過得歡喜,“蘇哥哥,你...”她小聲支吾,“你,怎麼在這?”
“我不在這,你還有救?”蘇妙悟邊說邊取出絨布,開始擦拭機關上的血跡,“誰讓你伶牙俐齒,沖撞桓玄?他生來尊貴,礙著謝千欽,可事後必定氣不過。”他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枚青幽幽短笛,插入火煉螣蛇的機竅,隨著轉動,整架機棙驟然分解,變為三段。
原來火煉螣蛇形如蛟龍的身軀是由木甲千羽構成,而附著利爪的兩對手臂是一頭機關犼的四肢,底部與支撐身體的四足,是另一頭機關犼。
這構造簡直巧奪天工,要琢磨多久才想得出?晏黎心想,這傻子定是沒有女朋友...她忽然被自己的猜測逗樂了。
“你笑什麼?”蘇妙悟好奇,蹙著眉,像看傻子般望著她。
“啊,沒什麼,沒什麼,唉?可是,他們為何不捉你?”
“怎麼不捉了?只是我不像某人,堂而皇之在大路上逛。”
“呃...”晏黎語塞,“那個,那個桓玄也太小氣了,”她岔開話題,“分明生得威武,心眼卻比麥芒還小!”她不滿地嘟囔道。
“貪狼坐命,怨不得他。”蘇妙悟漫不經心地說。
“什麼?螳螂坐腚?”
“算了,總有再相遇的時候。”他說著,又用相同方法開啟機關犼的軀體,兩團姜黃色毛球忽然從中蹦出來,直竄入蘇妙悟懷中。
“哇,”晏黎嚇一跳,“是什麼鬼?那個...”
彷彿因為聽到她的驚呼,兩團毛球又從青衫中探出頭,竟是兩只伶俐乖巧的黃喉貂。
“回家嘍!”蘇妙悟現出溫柔神色,把它們輕輕喚入黑匣。
“切,原來是猴戲般的伎倆...”晏黎自言自語,不以為意。
“機關以畜為驅動,木甲以磁為驅動,你當我是淨土結社,能無中生有?”書生微笑道,“嘛,以前倒是真的可以,只是如今不行了。”
“哦?”晏黎斜睨著他禁不住心中譏笑:子不語怪力亂神,莫非過去就能無中生有?果然是瘋的...不過她也因此獲悉了機關術的奧秘,訓練有素的貂兒能根據不同笛音做出相應動作,可是小小的貂兒能有幾分力氣?晏黎揣測,機括,齒輪,或許是牽動四兩,撥動千斤的原理?
“快走吧,傻姑娘,難道等他們重整軍馬殺回來?”蘇妙悟負起黑匣,走上大路。
“啊?”晏黎驚詫,甚至比最初見識機關術時更有過之,“你,你,你怎麼知道我...”
“山人自有妙計,山人自然知道,”書生得意的幾乎要蹦起來,“快走吧,我跟你去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