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外是塢堡文化的諸多特色之一,赤崖堡的管理者希望以一種近似封閉的獨立性換取住民所向往的安寧與和平,因為每逢赤崖堡開商時,都會有無數落魄的流民試圖混入堡中,對赤崖堡來說外來者即是混亂的種子,會打破堡中固守的“規則”。
不遠處緩緩走來一行三人,當先青年姓趙名幨舟,是赤崖堡聞名的人,生著國字臉,牛眼寬鼻,有著高壯的體格,老人說他出生時嗆了羊水,自此傻了,做事不會周轉。在他身後跟著兩人,挑擔的是長信,生得瘦削,瘦削的與他肩上的擔子一般,他披著灰布鬥篷,頭頂一副黑烏烏寬沿兒帽,厚實的帽沿兒遮蔽了他的眼眉,只露出挺直的鼻樑和蓄著短須的尖下巴。
晏念與長信並肩而行,清秀的面容不加掩飾,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幾歲,他身高約有七尺,面色恍月,一雙細眸長而清亮,兩撇雋秀的眉額仿如墨畫,生的比尋常男兒精緻挺拔,含笑的嘴角又令他勃發的英氣被賦上一層繾綣和纏綿的意味,他身穿一襲白藍相間的粗麻布衫,望之悅目。
三人沿修葺整齊的土路不多時便到了赤崖堡前,瘦骨嶙峋的乞兒成群聚於路旁,令人不禁感嘆世道不易。生於繁華之地的人生來百樣,可是在生存線苦苦掙紮的人們卻愈發相似,堡外乞兒眼神中生機寥落,因為對一切都已感麻木,他們只對一種東西感興趣:活著。
“讓開!讓開!”趙幨舟眉頭緊蹙,沒好氣兒地驅趕著向他乞討的流民,他並非鐵石心腸,只不過此時他心中盛滿了更令他憂心的事。
趙幨舟倚仗自己高大的身軀與寬厚的肩膀從接踵的人群中硬生生擠出一條路,就連城門負責盤查的兵丁都險被他撞倒。
兵丁不悅,他做著小鬼般的工作,可司掌的卻是出入大權,於是沒等穩住腳跟便換上一副罵罵咧咧的嘴臉,直到他忽然認出,沖撞他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趙幨舟。
“三叔!您可回來了!”他在驚詫之餘,原本氣憤的臉上硬生生擠出一絲笑意。
趙幨舟就是赤崖堡人士,年紀雖不過二十幾,可一旦論資排輩,他就有身份的人了,因為當年幨舟爹娶上幨舟娘又生下幨舟時,同輩的人多已做了爺爺。
“滾!滾!”趙幨舟沒好氣地呵斥,他神情有些尷尬,滿臉不自在,幾個兵丁都是他的後輩,自然知道他的脾氣,更知道趙幨舟因何聞名,所以立即滾到一邊,不敢答話,更不願答話。
晏念與長信就這樣隨趙幨舟進入赤崖堡,堡中街市縱橫,堂屋與天井井然有序的光景可謂別有洞天,就連腳下道路都是由砌城剩下的青石板鋪就,看來厚重的城牆不僅能抵禦外敵,還能隔絕堡外的凋敝與蕭瑟。
“沒想到城壁之中,是如此枝繁葉茂...”晏念不禁感嘆,他去過不少地方,見識過不少迥異的風景,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像一名涉世未深的孩童般感到驚異,驚異堡內熙攘的人群與繁華的街市。
“防禦工事稱得上堅若磐石。”就連一向寡言的長信也禁不住稱贊。
“嗯,”晏念說,“幨舟,辛苦你了。”
“不用!”趙幨舟忽然抬起手,掐斷了晏唸的話頭,“我和你們沒有交情,各取所需,用不著拿話揶揄,”他粗聲粗氣地回應,“咱們歃血為約,你們沒忘吧?”
“說到做到,”晏念說,他倒是毫不在意趙幨舟唐突的語氣,“我們籌糧,也是為了義軍抵禦外族。”
“那是你們的事!”趙幨舟又再次打斷他,“我只要塢主死!”他咬牙切齒地說,語氣決絕。
趙幨舟瞧不慣塢主的作為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不過讓矛盾爆發的引線卻是最近才被點燃,就在幾日前,兩人之間的爭執終於鬧得人盡皆知,至於起因...赤崖堡一向以宗族聚居,也即是說,凡在城壁內過日子的人大多都能攀上親戚,所以塢主與塢民平素不分尊卑,一同勞作,共享收成,這已稱得上是不成文的祖訓鐵律,可前陣子塢主忽然心血來潮,把規矩改成收獲按季入庫,堡民按人領取口糧。
趙幨舟掰著腳趾算了又算,活幹了,糧食收了,可是糧呢?他蹦了起來,煽動幾個跟他年紀相若的人跑去找塢主論理。
“糧食入庫備用,分我手裡就不能備用了?你怕我一頓都吃了?我是飯桶啊?我就是再能吃,我能一頓吃了?就算我都吃了,我耕的田,我挑的糞,我樂意吃別人管得著嗎?”
趙幨舟的論點是個人收的糧就得歸個人管,這顯然有悖於塢堡文化的特性,塢主也知道他性子,索性大門一關,直接無視,趙幨舟的抗議最終未換來任何收獲,除了塢主的白眼,他深感羞辱,像他這種爽直粗人,不怕疼,更不怕打,反倒受不了旁人的輕蔑和無視,可隨著時間推移,附和他的聲音也隨之轉淡,到最後就只剩下趙幨舟孤家寡人,索性跑到塢主居住的祖廳前罵街,從日光熹微直至日暮西沉,他從上往下按著順序問候塢主家十八輩祖宗。
老人說趙幨舟出生時嗆了羊水,做事不懂周轉,說白了就是傻,所以他罵起街來百無禁忌,就像春夏間的冰雹一句接一句,什麼戳心罵什麼,就像他忽而想起自己打小沒爹,便也罵塢主沒爹,人家塢主一把年紀,爹早死了,旁人聽著又可氣又可笑,不多會兒就有跟著起鬨的孩童,趙幨舟更來勁了,越罵越齷齪,可赤崖堡總共幾百口人,有幾個不姓趙?有幾家不沾親戚?他罵來罵去,髒水半點沒浪費,全倒自己身上了,圍觀的人也是聽著越來越不對味兒,最後合夥兒打了他一頓,他才肯消停。
趙幨舟自此更恨塢主,可他雖楞,他娘卻不楞,加上秋意清冷,沒兩天就病倒了。因為季節交替,同時病倒的還有不少堡中老人,塢主擔心疫情爆發,和幾家商議,決定把幾個病號接到一處治療,趙幨舟一聽又不著要帶娘去揚州瞧病,心中卻懊悔自己的作為,怕塢主趁機報複。
趙幨舟倒是個孝子,又有身板兒和力氣,別說去揚州,要是下狠心,就是廣州他也去了,只可惜囊中羞澀又不會手藝,他總不能揹著老孃一路要飯吧?沒轍,在挺了兩日後,他還是把老孃送去了塢主那。
可幾位老人自此音訊全無,如石沉大海般不見人影,趙幨舟找了幾回,塢主都推說還在治療。時間一長,有些事不關己的婦人便在茶餘飯後嚼舌頭吐閑話,說收成不好,幾個老頭老太太被塢主殺了做肉丸子,說得有板有眼,趙幨舟聽後勃然大怒,抄起棍子便去找塢主拼命,可這次,沒等他闖進祖廳,就被堡內部曲家兵打了出來。
趙幨舟深恨不已,抹著眼淚離開赤崖堡,一心想報弒母之仇,恰巧遇上外出尋糧的乞活軍將領長信,他把新仇舊恨添油加醋一番訴說,說到激動之處,更是音辭慷慨,涕淚俱下,儼然把塢主塑造成一位惡貫滿盈,吃人不吐骨的惡人,之後雙方一拍即合,決定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