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曾經在京城聲名卓著才貌雙全的貴婦人,也許是想著終於將兄弟二人送到了這裡,不願面對任人踐踏的未來。
裴翎在那個深夜無端感到心悸,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終於忍不住悄悄來到母親的房前,看到的就是猶有餘溫的軀體。
那一瞬間的心情是什麼樣子?很多年之後,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已經記不清楚了。
這樣的悲劇已經太多太多,多到讓所有人都麻木了。
沒有驚醒其他的人,他和五哥一起將母親的遺體搬到了驛站外面的山坡上,準備埋葬。
冬天的土地凍得像是冰塊,兩人連趁手的工具都沒有,僅有的是驛站一位看門的老翁,一時憐憫借給了他們一柄帶著三四個缺口的鐵鏽鏟子。
落到凍得石塊一般的地面上,只能留下淺薄的印痕。兄弟兩人輪流挖掘,大半個時辰,磨得手掌鮮血淋漓,卻只掘出了不足兩指的淺坑。
裴翎幹脆用鏟子砍下旁邊的樹枝,削成木刺,兄弟兩人又整整挖了一夜,淒冷的風中,手上傷口深可見骨。最終得了一個薄薄的坑,將母親的軀體放入。
裴鴻跪在墳前,痛哭失聲。
裴翎卻只感覺麻木,一種連悲傷都被這嚴酷的寒冷凍結,並破碎成粉末的麻木。
天光破曉,裴鴻從墳前爬了起來,顫聲道:“母親,鴻兒不孝,只能讓母親棲身如此境地,若有朝一日,能洗清冤屈,必定為母親報仇雪恨。”
“怎麼報仇雪恨?”裴翎喃喃說著。
“那些欺壓咱們的衙役,我遲早有一日要將他們全殺光。”裴鴻滿含恨意。
“他們不過奉命行事罷了。”裴翎木然道。
是啊,裴鴻醒悟過來,罪魁禍首,終究是設局謀害裴氏一族之人。
裴鴻低聲罵著,“等太子登基上位,這些奸佞之輩絕不會猖獗太久的。”
裴翎遙望著蒼茫一片的荒原,拂曉的光芒灑落在這一片土地上,可是屬於他們裴氏一族的光明,真的會來到嗎?
慶王一黨日漸勢大,太子已經為皇帝所厭棄,甚至就算太子登基繼位,一個在裴氏一族倒臺之後就匆忙劃清界限的太子,也不是什麼值得追隨的主君吧?
裴鴻還跪在母親墳前低聲說著:“我一定會洗清家族的冤屈,重振我裴氏一族的名聲。讓那幫陷害我們的人也嘗嘗今日的痛苦。”
他悲壯的誓言並沒有感動弟弟,裴翎只覺滿心滿肺都是涼意。
在這場權柄爭奪的遊戲裡,誰知道哪一天,太子亦或者慶王,不會落到他們如今的地步呢?
追根究底,欺壓他們的不過是權勢罷了。一切都是權勢,慶王為了權柄,設局碾軋他們,而太子為了保持自己的權柄,對裴氏棄之如敝履。這天下本就是如此,你有權柄,自然能欺壓別人。沒有,那就任憑欺壓罷了。
裴翎遙望著天際那一線光芒,空虛地想著。
如果有一天,自己執掌了無人能夠撼動的權柄,是不是就再也不必體驗這種被人支配的滋味了?
想要從這個任人踐踏的境地爬起來,始終還是要靠自己。
然而,終於到了北疆,裴翎發現,他所將要遭遇的,也許比想象中更加殘酷。
流放到邊境荒蠻之地的勳貴之後,與當地的風氣格格不入。
族中有些人受不了這種無窮無盡的痛苦,開始暗中聯絡太子殿下,希望這位長久效忠的主君能夠幫助他們一把,裴氏一族哪怕在最落魄的時候,都沒有忘記對主君的忠義。
裴翎完全不看好這種行為,朝中太子勢力江河日下,幾乎已經不可能翻盤了。比起這個,他更期盼靠自己的雙手,來改變命運。
但是很快,他發現自己想的太天真了。
為一個低賤的奴兵,他極有可能不知什麼時候就變成了戰場上的炮灰。在京城的貴公子中,他也算文武雙全,但所謂的武功,只是普通的強身健體,比起真正的高手來,還差得遠。不會有人聽取他的戰略佈局,也不會有人參贊他的作戰計劃。
甚至在這個混亂的地方,一個出身尊貴,容貌俊秀,卻又落魄到極點的十三歲少年,很容易變成別人覬覦的獵物。
從最底層的坭坑裡一步步往上爬,這條路太危險,也太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