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翎無奈,只好問道:“擬好了嗎?”
卓新武一聽有門,立刻將帶著的摺子取出,奉了上去。
裴翎就在桌案前開啟,逐一翻看,沉吟片刻,又讓侍從取來筆墨。
卓新武湊到旁邊,親自替他研磨。
裴翎提起筆,修改了幾處,他遞還給卓新武,笑道:“就照著這個,呈報宮中裁定吧。”
卓新武略一掃過,裴翎對封賞的名單略作調整,並未大改動。他頓時安下心來,皇帝看了想必也是滿意的。趁著年節,將這件大事辦完,大家正好喜上加喜。
兩人又商談了片刻,眼瞅著天色已晚。卓新武起身告退。
送走了他,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裴翎難得感覺一種朦朧的醉意,他返回中庭,卻沒有進屋,徑直沿著廊道往後花園走去。
坐在兩人剛才商議軍務的涼亭中,桌上酒香依然,琉璃瓶映著晶瑩的雪光,臥虎硯中墨跡依然濕潤。
裴翎遙望著庭院中的梅花樹,縷縷暗香牽引下,心神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
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梅花盛開,新雪鋪道的季節,他收到了宮中的徵召。
年方十歲的裴氏六郎,入宮為皇子伴讀。
會被選中,完全是因為他的才名,從入學開蒙起,他就聲名鵲起,族學中禮聘的大儒,書院中資深的講師,每一個跟他接觸的長輩都在稱贊他的聰慧敏銳,稱贊他將來必是朝廷棟梁之才。
大約宮中的太清帝也是聽聞了這樣的名聲,所以下旨將他徵召入宮。
他入宮為伴讀,其實是有些尷尬的,因為宮中並沒有與他年齡相近的皇子。最終,他被指給了十一皇子秦崇,也就是後來的景耀帝。
平心而論,秦崇並非一個難相處的人,他性格還算開朗,為人也仗義。作為宮中淑妃所出的年幼皇子,他血脈尊貴,頗得聖寵,當時看來,又無競逐大位的可能。當他的伴讀,算得上一個安心輕省的活兒。
對裴翎這個新來的伴讀,秦崇還算客氣,卻並不親近。那時候的秦崇已經十四歲了,這個年齡的少年,更喜歡跟同齡的孩子一起玩樂,策馬遊獵,縱橫快意,甚至探討一些屬於這個年齡男孩所熱衷的話題,比如哪個美人的身段最誘人,哪個丫環嘴上的活兒更好什麼的。
才十歲的裴翎,還是個半大孩子,與他們明顯是有代溝的。只是看在裴家的身份上,也沒人會為難他。
裴翎在禦書閣度過了兩年還算安靜的時光。
比起其他伴讀忙著奉承討好皇子,尤其是那幾位出身顯赫,執掌權柄的皇子來說,更多的時候,裴翎喜歡一個人在書樓裡默默地看書。對皇子和他們的伴讀,宮中的藏書都是完全開放的。包括那座後來因為失火,而導致典籍失落無數的書樓。裴翎也翻閱過其中的大部分藏品。
在這個彙聚了天下間最有什麼不順利的,也許就是朝堂上太子一黨和慶王一黨的爭鬥日漸劇烈,年邁的太清帝對此置若罔聞,只專注後宮美人和煉丹房。裴家身為太子、黨,不免也捲入了這場爭鬥。
裴翎曾經表示過憂慮,但年幼的他尚未開始參與到裴氏一族的決策當中,祖父還有父兄都沒有將他的意見當一回事兒。
憂慮成真的日子,來得比裴翎預料中更早。
那是他剛滿十二歲的那一年,冬天的寒冷依然籠罩在京城上空,殘存的積雪尚未在日漸變暖的陽光下融化。裴家倒在了慶王一黨的暗算中。
貪汙軍糧,以次充好,導致邊關一場大敗,數萬士兵嘩變,甚至牽連橫刀城落入到敵人手中。這個罪名足以讓傳承了數百年的門閥貴族折戟沉沙。
一朝大廈傾覆。裴翎至今都記得那段慌亂而恐怖的日子。
族中幾乎所有成年的男丁都被處死,只餘下這些崩潰邊緣的婦孺,被流放邊疆為奴。
塵埃落定的那一刻,他反而冷靜了下來。族中嫡脈的兄弟只剩下了他和五哥裴鴻,還有數百名婦孺。
一夜之間,原本高不可攀的貴夫人和小姐淪為人人淩、辱的娼妓,曾經嬌生慣養的貴公子也變成了操持賤役的奴僕。
他們被驅趕著向北,如一群待宰的羔羊,走在通往屠宰場的路上。
連續不斷的有人因為不堪忍受痛苦而自縊或者投井,還有更多病重而夭亡的。
死的人裡面,也包括裴翎的母親。
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在即將抵達北疆邊關的時候,崩潰的她用裙裾撕扯下來的布料結成繩索,自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