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個可以擔天下之重任的人,沒有責任心,沒有拯救天下的覺悟,也沒有半點上進的地方,她甚至善良得有些讓人討厭。
成天下的人,大多不是良善之輩,亂世裡根本容不下良善之輩。
但是鬼夫子沒得選,燭龍挑中了她,便是再怎麼不合他心意,也只能是她。
於是鬼夫子將她投放進無為學院的試煉場中,看善良的她,能善良到幾時,會如何保護她的善良,以及,她會不會被這愚蠢的善良反傷己身。
慢慢地鬼夫子才發現,或許燭龍挑中她,看中的正是她身上那令人討厭的善良,在經歷無數的磨難和絕望之後,依然能儲存良善之心的人,才會真正地深愛這天下。
燭龍沒有欺騙他,給他送來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天下大定那日,他見到了好久好久不見的玄妙子。
時光荏苒,當年意氣風華的年輕人已衰老得不成樣子,湛亮的雙眼裡盡是滄桑,寫滿了這一百多年來的輪回變遷。
二人對望,久久無話。
鬼夫子擺了一盤棋,笑著問:“下一局棋如何?”
“不了,我看了一百多年的棋,膩了。”
玄妙子放下書簍,挺直了總是佝僂的背,看著外面的古老樓群,看到了那株已是參天古樹的吉祥槐,說:“我記得那是我們二人一同栽下的。”
“我還記得以前那裡沒有房屋,是一片空地,開滿了花。”
“那後面的池塘原來只是一個小水潭,有幾條黑魚。”
“還有那裡,我們在那裡下過棋。”
“鬼夫子,你設了這一百多年的局,累嗎?我很累。”
“你真該下山去看看的,看看那些血流成河,屍骨遍地,看看你的弟子是如何手足相殘,同門操戈,看看這天下是怎麼在你的一手安排中,慢慢破滅,又慢慢新生的。”
“你該去看看,你是創世的偉人。”
鬼夫子走到玄妙子身側,同樣望著這個學院,笑說:“我不是創世的偉人,我只是一個燈塔,指明瞭方向。”
縱橫的濁淚溢位玄妙子眼眶,一場長達百年的生死輪回之後,他們重新並肩而立,心平氣和,一如當年,沒有爭執,也沒有隔閡。
“我回去了。”
玄妙子背起書簍,慢步而行,一步一步,踏入了虛空。
他不是人,他只是燭龍一個分身。
但不知為何這百多年來,他竟有了比人更為複雜的情緒,尤其是在這種時候,他感概萬千,卻無哪一種語言,可以講清楚,說明白。
魚非池也好,石鳳岐也罷,又或是這一任的七子中任何人,於他而言都並無不同,相反很奇怪的,他記憶最深刻是第一任七子的面龐,那樣的年輕,那樣的燦爛,就好像下了山,等著他們的是明媚的未來,康莊的大道。
只可惜,他們下了山,便做了白骨和血泥,成為了最初的犧牲品。
爾後所有的七子,不過是走在他們的先路上,完成他們的遺志。
定天下,定了,定了之後是開盛世,那是他們人的事情了,玄妙子不再管,但卻捨不得把這樣一個來之不易的天下,交到一個自己不放心的人手裡,所以他曾苛責魚非池,不該將天下將到石鳳岐手中,那是個易因情行事的人。
不過,他也管不著了。
後來他見著魚非池重聚人形,歸去人間,他便氣憤不已,果真是不能將天下交給石鳳岐的。
又見鬼夫子凝於半空,白發白袍,安詳自在,最後散去生靈萬物中。
玄妙子嘆了又嘆。
聽慣了人間的喧嘩,看多俗世的煙火,他突然覺得,歲月界裡無比寂寞。
他有些後悔,或許,該與鬼夫子再下一局棋的。
燭龍的聲音驟然響起:凡思過多,豈堪為龍?
時光的記憶被抹盡之前,玄妙子最後所見的,他與鬼夫子在第一任七子下山時的那盤棋,他是能破困龍陣的人,自己則不是。
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