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料到之事,何來難過之說,新的弟子就要上山了。”
“鬼夫子,你這一局,要設多久?”
“少則五十年,多則百年。”
“會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少則數百人,多則數萬人,數百萬人。”
“你不害怕嗎?不怕良心過不去嗎?”
“燭龍選中我的時候,必已知道我是不會擔心這個的吧?你身為燭龍於人間的分身,如何不明?”
“可燭龍也不知,你會用這樣的方法。”
“想要新生,必先死亡,如我一樣。”
一個又一個十年過去,記不得在第幾個十年的時候,玄妙子再也沒有上過無為山。
在他還上山的那些年月裡,鬼夫子記得,他的笑容一次比一次稀薄,目光一次比一次清亮,但是手中的筆記下故事時,所寫的句子,也一次比一次刻薄。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作賦嘆息七子命運坎坷,甚至憐憫他們被視為棋而不知,漸漸的,玄妙子寫得越來越簡潔,只是記下他們所做的事,點評的時候只能說比較剋制,少了悲天憫人之心,到最後,已是尖酸刻薄,字字吮髓之語了。
一百多年的時光可以發生太多事,但是有句話,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如若你似玄妙子這般,從頭看到尾,從對第一任七子充滿了希望和憐愛開始,看到他們的努力並未能改變任何,你也會期待第二任七子能有一番作為,以完成第一屆七子的心願。
然後便是期待第三任去繼承第二任七子未竟之事,將其圓滿。
再接著是期待第四任,第五任……一直一直期待這麼下來。
一直一直這麼失望下來。
你又經得起幾回失望呢?
越是失望便越是迫不及待想結束,越是急著結束,失望就越大,在漫長的歲月裡,和善可親,平易近人的玄妙子心腸也越來越硬,筆鋒也越來越利,他收起了他所有的悲憫之心,急切地渴盼著所有的七子都不再出錯,完美行事,於是他對後來的七子苛求極多,甚至顯得辛辣無情。
他只想早些結束這一場太過漫長的淩遲。
與玄妙子截然相反的是鬼夫子,大概是因為他把期望放得太低,從來沒指望過哪一任七子能成就大業,也大概是因為他與玄妙子不同,生來便是活生生的人,知道是人就有弱點,有弱點便有缺陷,不可能完美地按著自己教導行事。
更大概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讓某一任七子成事,他徐徐圖之,圖的是從根本上改變這片大陸的文明。
改變一個文明,總是需要很漫長的時間,以無數人的鮮血做為洗禮。
所以鬼夫子每一回都不是失望,每一次的結局都在他意料之中。
如果早就已經提前看透了結局,又哪裡還會有失望之說呢?
但是他傾注了太多的愛給無為七子,給須彌大陸,在他的墨發漸漸變雪白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他的心腸越來越柔軟,每看到一盞長命燭的熄滅,他的狠決便減一分,每多刻一個靈位,他的愧疚便多一分。
他到底沒能過了自己良心這道門檻,漫長的煎熬與愧疚中,他失去了所有的堅硬,變得如同當年的玄妙子那般和善。
如若對七子們生前有愧,死後便要有憐惜。
當年的二人性格徹底轉換,溫柔善良的變得刻薄尖酸,狠決無情的變得包容親切。
曾質問會否難過的不再難過,曾說不難過的變得越來越難過。
不變的是歲月的風霜一刀一刀刻在他們臉上,刻過了百年時光。
這一百多年來,鬼夫子的良心被誅殺多少次,又重新活過來多少次,無人知曉,只是在無數個深夜裡,他與燭龍對話,總是會問,何時是盡頭,下一個遊世人,幾時到?
了結這個亂世吧,別再生靈塗炭,平定這個天下吧,別再血光四起。
燭龍擺尾,古老而肅穆的聲音永遠只說:此道由你所定,你自當承擔諸般後果,無心軟之說。
百餘年鬼夫子沒有後悔,哪怕他有無數個心軟的時刻,也不曾出手相救於七子,他給他們選了一條不歸路,一條明知是去送死也要送他們走上去的路,哪怕他雙手發顫,也要把他們送上去。
直到有一日,燭龍跟他說,新的遊世人已降臨。
鬼夫子沒有哪一刻那麼急切,急切地想去見一見另一個異世來客,想去告訴她,天下就拜託給你了,請你一定要成功。
他觀察了魚非池十二年,他不覺得那是一個合適之選,他甚至認為燭龍挑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