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著她在挽瀾的墳前哭得泣不成聲,顫抖的雙手撫過挽瀾的墓碑,聲聲念著對不起,挽瀾,對不起。有想過,她是不是也在戰場上為了我落過幾滴淚,有則最好,無也不惱,畢竟我已很滿足,至少此生她喚過一次我的名字,而不是聲聲疏離陌生的“音世子”。
她與挽瀾不過是那一小段的緣份,挽瀾念著她好幾年,那塊糖人他以為藏起就無人知曉。她念著挽瀾好幾年,時刻擔心那小小的孩子會不會殞命沙場。
到頭來,糖人化了,孩子去了,我們都沒辦法留住自己想留的人或事,而她失去的,將遠不止這些。
憐惜她,如何受得住,敬佩她,明知是火海也願奔赴。
只是,後面那些人或事,我將不再見證了。
我很用心地為自己找一找繼續茍延殘喘的理由,認真地思索這世上有沒有哪一種羈絆深到可以讓我繼續存在,十分驚詫地我發現,我對這世界,既無恨,也無愛,哪怕我做過那麼多看似轟動壯烈的事,哪怕我的名字也曾傳遍大陸,哪的在我身上也書寫過幾篇傳奇,哪怕我亡國,哪怕我失去,哪怕我也還有愛,哪怕我仍存著一條命。
但是,我竟然覺得,這一切,都不足以成為活著的因由。
並沒有多麼悲愴痛苦,也沒有多麼落寞寂寥,只是一種,生或死,都沒有太多區別的奇妙感覺。
我活著不會成為這世間一枚無用多餘的渣滓,死了也不會成為一件多麼令人遺憾惋惜的哀事,可有可無,亦生亦死,如同山腳下一小塊石,有它山不會高一些,無它山也不會塌了去。
就連我的那些不甘,也不再強烈。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
大概到底是我太懦弱,心中所愛不足以成為支撐生命不息的原因,就連仇恨也生不起幾分,站在日光傾城的大地上,我連心裡是不是還有幾分情緒波瀾都分不清。
這大概,是佛家所言的看破紅塵吧?但也不完全對,佛家必無我這等六根不淨之徒。
只不過,愛得不利落,恨得不果斷。
我一生有一大願,走遍天下,道盡天下奇景,繪盡人間美色,於是我走遍了須彌大陸各處,但還有最後一處未見,我想看看大海,這大概是我此時唯一的心願。
路過蒼陵時,找到了一朵在冬天開得倔強的野花,我安放在胸前,阿青,音哥哥給你帶回了草原上的花,你看得見嗎?
大海遼闊,驚濤拍岸,如挽瀾所說,像極了大軍前進時的聲音,震撼人心,挽瀾,我來到大海了,你聽得見波濤的聲音嗎?
泛孤舟於海面,白色的浪花親吻著船身,浩渺的海天之間原來我們都不過螻蟻眾生,白雲蒼狗的隙縫裡我們是可以輕易拂去的痕跡。
已許久不曾拂琴,指法竟有些生澀,隨性而起,我不知琴音紀唸的是誰,也許是她,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很多人。
掌舵的水手問我,公子哪裡人?
我聽著一怔,有些答不上來,如今算起,我是無家可歸之人吧?
本來,我不該在意我身在何處的,但也不知為何,歷經諸事之後,我也很想給自己找個可以安心的地方。
那時候我才明白,我能清心寡慾,與世無爭那麼多年,做一個世人眼中清逸出塵的玉人世子,是因為我曾經有一個那樣安逸寧靜的南燕。
又或者我後來變得無惡不作,手段陰狠,打造鐵血王朝成為別人眼中,把南燕拖進地獄的惡魔,也是因為我曾經有一個那樣善良團結的南燕。
南燕不複,玉人何存?
我暗藏了整整十多年的不甘突然得到了釋懷,對命運從妥協變作欣然接受。
在我的身後,是整片須彌大陸,我在這片大陸上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哪怕我完成得不是很好,我想愛的人也深深地愛過了,哪怕愛而不得,但至少愛過。
我想,後來的事,便要靠他們了,須彌是否會一統,我從來也不是很在意,他們求的是佔有和拓疆,我求的不過是南燕亡得有尊嚴,他們所求仍未達到,而我所求已然圓滿。
本來設想過,不如在最後,再描一幅丹青,我探手便可摹出她的模樣,但我卻不知,如今的她,眼中又添了幾道傷,畢竟我們都不再是曾經的模樣。
從來我也無法真正觸控到她,更遑論如今,我與她,早已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從我決意守護南燕那一刻開始,我便與她走向了今日的結局。
一輪紅日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幾條白色的海豚正逐浪,我一片一片地拾起那些碎裂的玉石,粘合在自己身上,細數一道又一道裂痕,那都是過往,再用手一拂,裂痕不複,我如玉人。
我的內心從未如此寧靜,甚至聽得見深海之下貝殼的靜謐細語。
海底冰冷,封閉,幽暗。
三生有幸,與你相遇。
家國也好,深情也罷。
我愛了,你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