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你們都知道,我是如何坐上南燕太子之位的,也知道,後來的我帶出了一個怎樣恐怖血腥的音彌生王朝。
很多次我在長寧城的世子府裡,一個人獨坐的時候,經常會想,石鳳岐改寫了那麼多人的命運,他的內心會不會有內疚和煎熬?後來我明白,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便是有,又能如何呢?
聽過一些故事,講述玉人如何碎裂溫潤的皮囊,裹一身鐵甲,自絕對的黑暗中覺醒,將南燕從一個軟弱可欺的國家,帶成了整個須彌大陸上最難攻克的頑強之國,其間的陰謀和殘忍令人背嵴發寒。
其實,並沒有那麼動聽,也沒有那麼壯烈。
我也不過是,不甘罷了。
說來你不信,溫潤不喜爭的玉人世子,從未甘心過。
只是我知道,很多事強求不得,不甘做太子或帝君,便被動不反抗地接受著,正如我也不甘求不到心上人,便欣然地祝她能與她所愛之人一生安好。
被動也好,欣然也罷,這並不妨礙我做我努力又固執的透明人,在你們眼中,我是透明的,是吧?
應該是的,我非一壇濃烈醉人的老酒,我只是一杯淡而無味的白水。
而我最不甘的,卻是南燕的覆滅。
誠然我清楚,這是不可改變的結局,但是,不甘啊,所以我才有了那樣激烈又尖銳的抵抗,我可以接受南燕亡國,但我無法接受,生我育我的這片土地,屈膝下跪,折盡風骨。
於是你看,轟動天下也好,佔盡史書也罷,我只是不甘而已,並未有多麼偉大或傳奇。
我還以為,我一生最貪心之事是得她一個含些許愛意的眼神,不曾想過,我最大的貪心是期冀南燕可以挺起嵴梁,不要那樣軟弱,做一個有尊嚴有傲骨的國家。
我自己都未想過,原來有朝一日,我也會在這個波瀾壯闊的舞臺爭鋒,真是讓人意外啊。
仍記得,挽瀾出生日,挽家的盛況,甚至整個南燕的盛況,彼時我尚年少不知事,苦於自己被囚於太子之位的煩心事上,每日所思所想不過是不公不憤,不與這難以抗拒的身份和地位做掙紮,太子或國君,那不是我心之所往。
我心在山水,世人皆不允。
所以我很久一段時間都不是很能理解,挽瀾為何這般心甘情願地接受他的命運。
幾乎是從他發出第一聲啼哭開始,挽老將軍便已為他定下了未來的路,挽瀾對他的未來,從來沒有任何選擇,旁人無法選擇的是出生,他無法選擇的是整個人生。
而他從不反抗。
我不知家國大義那一套算不算一種欺瞞,抹殺了一個孩子最基本的天性,為他換上成年人的靈魂,並且始終灌輸他此生就該獻給戰場,獻給南燕,他生下來就是為守護南燕而存在的。
但我知道,於挽瀾而言,那是一種莫大的悲涼。
身為未來南燕帝君的我,還不能阻止這種悲涼,因為我也需要這樣一個將軍,一個未來替我鎮守國門,戌衛邊疆的將軍,一個將此生志,予南燕的,天生的神將。
到底說來,我不過是共同謀殺他人生的幫兇之一。
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是我們之中從來沒有任何人想過去糾正這種錯誤,我們為了更長遠的目標,更高大的原因,毫無人性地讓這錯誤下去,一錯到底。
故而……我厭極了這王權。
王權是冰冷的,容不下任何人性,就像我明知娶阿青對她來說是一場天大的不公,但我依舊要接受這場婚事,我們再次選擇犧牲,再次選擇一個錯誤來成就更大的目的。
無數個微小錯誤的選擇,堆積出正確的王權,我不知道這樣以錯誤積累而起的王權會不會有朝一日轟然坍塌,但我知道,無路可走的時候,錯誤的路,自取滅亡的路,也是路。
鐵血恐怖的音彌生王朝會成為史書上最漆黑的墨點,最不堪的過往,我親生打破了南燕的安樂窩,把一群懵懂無敵的嬰兒丟進了滾滾戰火,他們會死得極為悽慘,我知道,我在乎,但我也說了,王權從來是冰冷的。
我並非不懂王權,我只是,厭惡這王權。
但也總好過,整個南燕,只有一個挽瀾。
我不願讓他身後空無一人,我不願將南燕拱手讓人。
亡國而已,怎麼樣都是亡,亡得有骨氣一些,好過亡得如條賣國求榮的狗,失了疆土,總不可再失風骨。
哪怕我因此,玉石俱焚。
但我寧可玉碎,不求瓦全。
是非功過隨便別人怎麼說,我已不想多看,憐我或恨我,對或錯,從來不重要。
未有幸,沒能見證挽瀾孤守城門的悲壯身影,明明我做那麼多的事,只是不想他為南燕死,南燕已亡命太多人,不必再搭進一個孩子。
還聽聞,阿青殉國於宮中,那個遠嫁而來,連家國是什麼都分不太清的小姑娘,怎堪承受兩國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