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河沉默了一下說道:“你比我有勇氣,有擔當的多,是個男子漢了,我想你母親在天之靈,也會很感到安慰吧!”
蘇長河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當年如果我能夠像你這樣勇敢,也許秋瓷就不會蒙受那麼多苦難,不過她很堅強,沒有讓絕望和庸俗的憂愁壓倒自己,到最後都在保持靈魂在經受苦難時的豁達與平靜。”
他將那本《地獄十日談》翻過來蓋住,平靜地說道:“這幾年看見你逐漸在成長,逐漸在成熟,我內心是高興的,但是我又不太想看見你,因為你和你母親很像,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你母親,想起我曾經留下的遺憾,犯過的錯誤……”
聽到這裡程曉羽的內心有些難以形容的繼續,憤怒和悲哀以及失望混在一起,他打斷蘇長河的話說道:“其實你怎麼對我無所謂,我並不介意,只是你對我媽所做的事情,怎麼彌補都挽回不了,你現在說再多也無濟於事,而且你不想見到我,我何嘗又想見到你……”
蘇長河並沒有因為程曉羽的有些粗暴的言談而生氣,依舊還是份外平靜地說道:“有的時候個人處在一個大時代之中會很無力。”他嘆了口氣又道:“不過……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確實我沒有能保護好她……這無可辯駁是我的責任,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自己尚且年輕,未諳世事,世道又有些混亂,即使做了那麼有失擔當的事情也心安理得,總覺得自己是無可奈何會被原諒……我遠不如你母親堅強,其實我還是很容易被世俗征服,很容易被自己打敗,很容易得過且過。或許千山萬水艱難險阻的跋涉真的是我沒有辦法勝任的,沒錯,我就是這麼害怕被將來的尋覓無果證明自己其實是個失敗者,很高興今天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年輕沒有能力並不能稱為藉口,關鍵是自己缺乏勇氣,你不像懦弱的我,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接著他又補充道:“殺人這種事情,你不必太過介懷。”
程曉羽心中稍暖,但還是語氣冷硬地說道:“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就能夠原諒你。”
蘇長河伸手去摸程曉羽的頭,程曉羽撇頭躲開,蘇長河表情有些遺憾,手在空中僵了一下,說道:“我這樣說也不是想要你的原諒,我時日不多了,前些日子檢查身體,肺癌晚期,已經擴散了,失去了做手術的機會,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你還是第一個知道的,你周姨和妹妹我都還沒有告訴他們,我走之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來抗了……”
這聲音由遠至近的傳遞過來,像是夜間突兀的、尖利又刺耳的摩擦聲,劃過自己的耳膜,程曉羽的身體和表情連同思維都被冰封住了。一剎那,太多的記憶湧上心頭,嘈雜如瘋狂的酒吧,黑暗而又色彩斑斕。
他想起自己的內心也曾經十分怨恨過蘇長河,但回到華夏車禍之後,這種怨恨卻逐漸的變淡,兩種人生記憶的苦痛之處,被他刻意的去遺忘,雖然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會懷疑,會彷徨,可他此刻只能選擇活在當下,也許是他擅長選擇逃避而已。
可他的心靈深處始終存在的空虛感確是一種流放之感,那是一種明確清晰的情緒,有時候還會幻化成焦心的回憶之箭,當然更多的時候以為記憶中的三十年那是自己荒誕不經的妄想。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有時候他經常在無人的角落狠狠的閉上眼睛,在睜開看看自己到底活在那個世界,閉上眼睛時感覺自己在愉快地等候親人回來的門鈴聲或樓梯上熟悉的腳步聲,而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孤獨的一個人。
但是這種陌生的抽離感,隨著自己對家人、朋友慢慢的熟悉,和對這個世界的深入,逐漸淡去,似乎他應該也只能進入目前的這個角色。
蘇長河突如其來的死亡宣告,更加的讓程曉羽有些不知所措,他從來沒有設想過自己會面對到這般情況,人生就是這樣,災難總是突如其來,也許古人說的對,禍不單行,福無雙至,此刻即使他再怨恨蘇長河,也被一瞬間抽空了恨意,身體裡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虛感。
就算兩人長期的處於疏離狀態和相互評判的狀態,就算兩人刻意的互相迴避,但兩人都徹底的改變了對方的生活。
程曉羽思考著人生的怪異,然後不知道該不該,該如何寬慰一個自己無法原諒的人。他腦海裡各種各樣的聲音響著一片,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漸漸的只剩下憂慮和惆悵在心中像冰冷的潮水緩緩淹沒自己的思緒,這種沒有太多時間告別的傷感,這種恨與愛都沒有了一個支撐點的情緒,垮塌下來,將他置身於人生渦旋的中心點,他表情木然,張開嘴巴,說不出話語,只品嘗到了一絲絲鹹味。
“我不想化療,我想安接下來的半年,對病患來說,將是非常痛苦的半年,可能人都不能成人形,但我不想這樣,我想體面一點的去見你母親……”蘇長河站了起來,語氣平淡地說道,全然不像一個即將赴死的人。
蘇長河推門而出,多少人間劇目如這冷然交替般瓢潑成記憶,生老病死當然只是平常之事,如同每天早上太陽會升起,傍晚太陽會落下,每一條熟悉的道路邊的梧桐,葉子隨著季節長了又落,落了又長。
程曉羽跟著推開門,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去說,看著蘇長河的背影,在寂寞空庭裡拉成了一道書簽,有些事情總不能倖免,人總是在傷痛中成長,在時間的撫慰下痊癒,有時緘默與懷念是我們唯一能做到的最好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