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滿眼淚水,聲音顫抖道:
“明明大家的生活這麼安詳,現在突然告訴我們有個‘外界’存在……我們一直,一直……都沒有隱私嗎?!求求你了,是外面的人就回到外面去吧,別再待在這裡吧,我們一家再也遭受不起這種災難了……”
黎沃只覺那婦人眼熟,仔細一想,原來是一死亡兒童表格上的親屬。原來,他們的孩子已經死了。
“求求你了,請回到外面去吧……”婦人把男人放到一邊,哭泣著跪下,“還有、還有外面的人嗎?請你,請您……您把他們一併帶走吧。”
此情此景,引起了傷員們的注意,還剩眼睛的睜開了眼睛,還剩耳朵的豎起了耳朵,旁邊一因為房車被砸而女友分手、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也坐直了腰板,朝這兒混混沌沌地望去。
“不是,我……”黎沃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喉嚨緊得發慌,話卡在了嗓子眼,半天蹦不出來。
他察覺到人們的視線,抬起頭,看見剛剛才給自己送完水的男孩站在不遠處,他聽不見別人說話,只能睜著那雙大眼睛來判斷情況。孩子年幼、天性善良,看著黎沃往這邊瞧,就要熱情地舉起手同他打招呼,沒想到胳膊剛抬到一半,父母就緊張地把他往回拉,神色緊繃地盯著自己。
“其實,我不是外面的人。”話出了口,他的心髒跳得厲害。
“那田青賢是外面的人嗎?”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拄著柺杖,胳膊吊著繃帶,提高聲音詢問道,“你是她的兒子嗎?!”
一滴冷汗自黎沃額上滑下,平日巧舌如簧的自己到這兒熄了火,手足無措起來。
老人用柺杖敲了敲地,“咚”、“咚”、“咚”,這幾聲如同用重錘擊打著黎沃的心髒。老人面色狠厲地說:
“眾人耳目清明,田青賢這死而複生的妖女,家族不祥,你身上流著她的血,定會令巴底律霍亂頻生!我不知你今日舉動有何目的,但你別膽大妄為,這裡,還是邊緣人和鋁腦人的領地。”
黎沃腦袋“嗡嗡”地響,他腦中一熱辯解道:“我在邊緣城出生、長大,我是邊緣人!現在……我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老人橫眉立目:“放屁!你要說沒有任何關系,誰給你的雙目?!眾人心知肚明,這臉白陽都沒有的技術,你又是怎麼成功施行的?!還說你跟那妖女沒半點關系?!”
——這個封建老古董!
黎沃氣不打一出來,不想再理他,剛轉過身,看見那方才流淚的婦人竟還跪在地上,不斷磕著頭。
他立馬蹲下身:“我說這位大姐,您是真的不用……”
婦女縮了縮脖子,顫抖地抬起頭;黎沃話音戛然而止——那婦女正用一種極度恐懼的眼神望向自己,彷彿自己是個什麼窮兇極惡的玩意兒,世人避之不及。
“求求你了,離開我們吧,讓我們活下去吧……我真的不能,再失去家人了……”婦人趴在地上,額頭磕出了血,沙土黏上傷口,增加了痛楚。
黎沃嚥了咽口水,他不忍再說些什麼;彷彿現在說的一字一句,都會傷害到他們。
他看著面前雙手合十、流淚滿面的母親,想到了馮勒,想到了已經死去的父親——黎響也曾在黑霧怪物面前,請求它放妻兒一條生路。
——黑霧怪物,也是外面的物種嗎?自己是不是,也像他們一樣破壞了別人的家庭?
畫面在他的腦內重合起來。
巴底律世界晚上六點,人工太陽終於有了下降的趨勢,天空的光黯淡幾分,用作處理異味的人造風吹遍邊緣城,革命派救援隊的旗子被撐開,在風中烈烈作響。
他站起來,環視一週——本就內心忐忑的人們在言語的鼓吹下,終於將家園被毀、家庭被拆的怨氣發洩出來,無助、憤怒、悲慟和麵對未知倍感渺小的恐懼席捲了他們,扭曲成一條堅固的線,串起惡意的一粒粒珍珠,套上了黎沃的脖子。
他感到喘不上氣來。
黎沃啞著嗓子道:“相信我,我不會傷害大家,田……我媽那邊的事情,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人群中無人發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個失聰孩子讀懂了他的唇語,伸出雙手晃著拳頭,衷心鼓勵他、相信他——然而,他的“鼓勵與相信”不過是旁人聽不懂的“咿咿呀呀”罷了。
“黎沃隊長!”龐強的呼喚打破了僵局,他像個水牛一樣,哼哧哼哧地跑過來,“有志願者了!你休息一下吧!”
黎沃“啊”了一聲,點點頭,摘下手臂上代表救援隊的袖章,不去看眾人的臉,往龐強的大號腳踏車處走去。
黎沃坐上這改良過的巨型單車,說:“你不發燒了?”
龐強“嘿嘿”一笑:“沒有了,真是趕上了,這麼需要我的時刻。蘭晴說了,以後就叫我‘小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