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越說,越激動起來,兩條胳膊想摁住陸松節的肩膀,追問他。明明是幹瘦的手,落在陸松節的肩上,卻似有千鈞之力。
陸松節眸光晃動,口不能言。他哪有真的想害死楊修,他知道楊修救過他的命,只想讓他安享晚年,但楊修不願意。
“老師,”陸松節漸生怖意,動容道,“我尚未革新,就因倒戈被他們報複,已入過一回詔獄。老師,我和太安會因此而死,遲早有一天,我們會死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焉知不能成功?”楊修的眼底溢位華光來,滿是希冀道,“太子年幼不能主事,老師也把位置讓給你,未來你做首輔,霸權朝野,令行禁止,誰敢不從?只要你身正,不要怕他們構陷你。”
他把陸松節鉗製得太死,以至於陸松節無能反抗。陸松節的心慌亂地跳動,呼吸漸促,感覺自己想籌謀的,抓住的東西,在這一刻,漸漸離他遠去。
徐太安的臉色亦青白得難看,他從前不曉得,可最近卻有些不捨,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錯的。陸松節自私,不過是因為心有牽掛。倘若他無私,身邊人必受牽連。
倘若現在連他自己,都有了牽掛呢?
翌日,楊修暴斃。他死得突然。
臨死前,還把女兒楊思盈託付給了陸松節。實際上,很久之前,楊修就想撮合他們。下藥也罷,拉陸松節入清流陣營也罷,楊修試過許多法子。
看著楊思盈在靈堂上哭得梨花帶雨,陸松節心底慼慼。
他煩躁地想擺脫這一切,出門的時候,又被楊思盈纏住。他向前走一步,她怯怯在後跟一步。他快些走,她便跟得更快。
白婉恰好從東宮出來,抱著古琴下馬車,打算到琴坊除錯絃音。遠遠的,便見陸松節一身縞素,身後跟著楊思盈,同樣的扮相,倒如對戴孝期的夫妻。
白婉抿了下唇,快速別過視線。陸松節似乎看到她了,卻礙於自己清流臣子的身份,不敢馬上過去。
楊思盈忽地泫然欲泣:“陸郎,爹將我託付於你,在思盈心底,你便是思盈夫君了,你不喜歡我嗎?”
陸松節攥了攥手心,只覺“陸郎”二字從她口中說出,分外刺耳。
他不動聲色避開一步,溫雅道:“楊姑娘,你我三書六禮未過,為了你的名節考慮,我此刻不能回答你。”
“我不怕。阿爹說,喜歡是自由的。陸郎,我喜歡你。”楊思盈不顧他的拒絕,又近前一步。她的阿爹還未過頭七,陸松節不想讓她再哭,只得安撫道,“楊姑娘,我和老師一樣,將你當成親人。往後,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兄長。”
楊思盈一怔。俄而,她的神色極快地凋萎下去,連鬢角的白色花朵也快速蜷縮泛黃。
她驀然撞向牆角,幸而被陸松節拉住。陸松節無法理解她,她泣涕如雨,哭道:“陸郎,爹將我託付於你時,那麼多人在場,你現在才拒絕我,讓我如何自處?”
陸松節眸光抖動,卻不知和她說什麼。楊修託孤後即刻撒手,他都沒有回應。他只覺她難纏,“楊姑娘,老師屍骨未寒,你同我談情說愛,未免太早了。”
楊思盈又要哭,陸松節卻未再睬她,轉身而去。
楊修之死,於朝於野都是大事。作為他極力提攜的學生,陸松節步步高昇,煊赫一時。
官邸前道賀的車馬絡繹不絕,部內文書如雪花片,幫楊修修訂完有關農政的舊書,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日子一忙,找白婉求和的事不禁擱置下來。他知道白婉在哪兒,值日後常去看她,念著她還在,他就不必著急。
白婉棄他已多時,原來想讓她即刻回到身邊,可楊修臨終所託,讓他猶豫再三。
他可以不革新,待妥當安置白氏族人,便帶白婉辭官歸鄉。到時候金銀滿鬥,美眷在懷,快意人生。直到楊修死前,直到他替楊修整理舊卷前,他仍如此盤算著。
可在他與徐太安幫楊修整理舊物,於宅邸書房的木匣子中,看到了那篇《陳時弊疏》時,他彷彿被什麼狠狠刺了一下。
那是他少不更事時給敬宗上的道奏疏,洋洋灑灑,長篇大論,痛陳時弊。
他還道,“聖人不法古,不侑今”,效仿古人落後於時,拘泥現狀,亦跟不上歷史的車輪。他們要革新,要為朝廷除弊興利。
後來不知為何,他漸漸將它遺忘了。他開始變得瞻前顧後,虛偽私己,凡事先保全自身,再論其他。
人總歸會變,可看到這篇奏疏,他的熱血仍會湧動。
南方水匪之患,在歷經數日後,終於平定。作為蕭氏後人,蕭於鵠戴罪立功,被敬宗擢為南道都指揮使。
他榮歸盛京,於情於理,本該來謁見陸松節,轉頭卻去見了皇甫沖。陸松節方知,自己對他的揣測不假。王矩案是蕭於鵠一力挑起的,自己費心勞神,養了匹忘恩負義的狼。
敬宗自鏟除了五軍大都督霍梟後,軍權旁落於陸松節之手。他既是文臣,亦可調兵遣將。想是蕭於鵠知道自己得罪了陸松節,歸京後即刻尋了個新靠山。
倘使陸松節死在詔獄,他就不必如此麻煩了。豈料陸松節未死,反倒死了個楊修,叫陸松節因禍得福,青雲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