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嘆了口氣。
“哥哥,你變了啊……怎麼了?你的腦袋燒壞了嗎?”
出乎我意料地,隆明露出了笑容。
“……或許就是那樣吧。”
這句話肯定的究竟是什麼?是指發燒,還是壞掉的腦袋?
“……不管怎樣,玄明,你離開家吧。不要在神奈川,去其他地方吧。去東京的大學也好,或者幹脆到九州也好。你就算現在開始準備,也能拿到推薦吧?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問我或找老師幫忙……你就去外頭修行一番吧。當有一天得繼我之後接手這間道場時,你如果只曉得桐谷的劍道那可不好。去看看這個大社會吧,玄明。”
我認為繼續講下去也是白費,於是起身。但是,在最後,唯有這問題我想問他。
“……哥哥,你為什麼突然想繼承道場?”
緊接著不知是怎麼了。
隆明瞪著面朝後院、一片漆黑的窗戶。
“我現在也……一點都不想繼承。但是我同等地,不對,是更強烈地不想讓你繼承。既然那樣就由我……現在就由我來繼承。”
我實在猜不出這是什麼意思,但從隆明的表情,我能充分感受到那句話並非謊言。
我這絕不是耍脾氣,但在高中時期的恩師介紹下,我進入了大阪的大學。當然,我不是為了念書而入學,因此雖說是大學生活,但我依舊過著從早到晚不停練習的日子。
我也去社團指導練習無數次。關西圈的大學不說,那些用電話聯絡的只要沒被我拒絕,不論是地方道場還是劍友會,我都積極前往。
我還遇見數名無論如何奮鬥也敵不過的同輩劍士,同時亦認識許多幫我練習、給予諸多建議的高段者。我一方面為接觸各種劍風而愈加磨練的自己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對給予自己這機會的隆明産生坦然的感激之情。
然而呢……
當我走在這世間,愈是增廣見聞,在我內心有個東西便愈顯得渺小。
那就是桐谷的技巧。自幼便被典光灌輸、徹底浸入這身體的劍道,以仕掛和納的形為基礎,激烈地互相碰撞的練習——這種劍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古流劍術我是不清楚,但至少在練劍道的道場裡,沒有類似桐谷流仕掛和納的攻防。有些流派團體亦有壓制技和踢技,但只要看他們練習,便曉得那是似是而非。
說起來,劍道是透過跨越流派隔閡而發展起來。
古時的劍術是用木劍做形練習。基本上,形式是師父與弟子的一對一。當然,不會真的互擊。這些技巧自然而然地會變得手下留情,也容易流於氣勢如何如何、境地這般那般的觀念論。至於與其他流派的比賽,則因會造成技術外流與爭鬥的火種而遭到禁止。
忽然間推翻那種情勢的,便是先前提及的一刀流的中西忠藏一門開創的“竹劍擊打練習”。
因為採用竹劍和防具,因此哪怕盡情斬下去也不會受傷。由多名弟子成組面對一名師父的練習形式也變得可能。盡管和其他流派比賽也不會受傷,因此反而能坦然認輸。結束後也能拿下頭盔,針對彼此的理念討論,約定擇日一起練習。這種圈子隨著時日擴大,最終令依循統一規則的比賽變成可能,甚至加入了學校教育。
沒錯,劍道擁有“公開性”和“共通性”,不論去哪裡都能用相同禮儀、相同規則安全地戰鬥。當然,依據每間道場各自的特性和習性,但彼此的差異不會像劍術流派那般大,也沒有必須遮掩的事物。
如此一來,那個仕掛和納,究竟算什麼呢?
我漸漸地對那時的練習感到可恥。不論帶到哪都無法派上用場的無用長處,若不小心做出來,會被冷冷瞪著說是不懂禮儀或是單純的鬧事份子吧。
那個仕掛和納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然而,我完全沒有機會問典光這件事。
大學三年級的夏天,典光因為肺癌去世了。
當我參加喪禮後返家時,和隆明久違見面。不知為何,他被太陽曬得黝黑,卻又顯得不太健康,雙頰削瘦,還有些駝背。也許是因為這緣故,他看來比實際年齡更老。可是,唯有雙眼分外閃耀,且絕少眨眼。
盡管我並非無法理解他為典光的死憔悴,但當時我心想,堂堂一個成年人未免也太消沉了吧。
雖然沒特別的急事,但告別式一結束我便返回大阪。
我在大學時代得到的東西,除了劍道外,只有一樣——教師執照。
大學畢業後,我在茨城一所縣立高中當教師,主要教授日本史。現在我非常擔心的,就是當年向我學習的學生是否變成歷史笨蛋。
如果有學生真變成那樣,我想真誠地謝罪。
講明白點,就是我毫無傳授他人學問的能耐。我只是念著課本,在黑板上寫下記下來的幾處,並且照內容出題考試。那既不叫上課也不算任何東西,亦沒有為解說費任何心思。純粹是老師和學生一起進行的課本朗讀會罷了。
哪怕辦同學會時邀請我,我也實在沒道理露面,但我的內心總在道歉:真的非常對不起。希望你們能把當時我上的那些課程當作沒那回事,忘了吧。
相對地——這麼說也對社團以外的學生非常對不起,但我對劍道社的指導十分盡力。畢竟這才是我的本行,若要說理所當然,也真的是理所當然。
在這裡,我只在練習裡採納了一、兩支仕掛和納的形。具體而言,就是跌倒時打刺的撥開方式,以及起身方式。
但,我失敗了。
“……老師,就算跌倒了,只要等著,自然會有人喊停,所以應該不必做自己起身的練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