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室裡坐著如假包換的一家三口,氣氛卻跌至冰點。
張悅向來是個講究的女人,今天也無心打扮,披著一頭散亂的發。她身邊的杜梓揚也沒了往日的聒噪,安靜地坐在一旁。唯有杜自誠低著頭,十指交在額前,失望地說:“小揚,不是爸爸說你,這次實在太過分了。你明知道哥哥不能受刺激,怎麼還搞‘穆彤自殺’這種小把戲呢?”
張悅氣不過,加入了“聲討”兒子的陣營:“他不是缺腦子就是缺心眼兒!聶醫生說過什麼?哥哥不能受刺激!媽媽說過什麼?戀愛可以不談,不能傷著哥哥!你倒好,通通當耳邊風!”
杜梓揚垂著頭,老實地挨著罵。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只是承認,方法著實激進了些。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哥哥。
他只是出於對長輩的呵護,才沒把心底那句話說出來:你們以為,沒有穆彤的杜梓牧,還能活多久?
人一旦行屍走肉,人一旦別無所求,他離毀滅也就不遠了。
這是他初三那年,哥哥以自殺的方式教會他的道理。
從小到大,他極少見哥哥眼底藏著笑意,唯有“那一次”,哥哥的眼眸裡甚至透出了光芒。
那一刻他便知道,奶奶死後,誰成了他活下去的動力。
三年前,杜自誠家中。
水雲色的歐式餐桌前,一如既往坐著一家四口,唯一不同的是,桌上飯菜的豐盛程度,會讓人誤以為是十四個人的晚餐。蟠龍東星斑、香酥脆蝦、紅燒乳鴿……張悅不停地往杜梓牧碗裡夾食物,害杜梓揚忍不住吐槽:“媽,他是上了大學,不是去了集中營。”
不管怎麼說,她的大寶貝還是離開家足足一個月了,張悅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讓他感受到家庭溫暖的機會。“你懂什麼,瞧你哥都瘦一圈了,食堂的飯菜哪有媽做的好吃。”
杜梓揚含著米飯嘀咕:“早晚弄得他不敢回來……”
杜梓牧是個孝順的孩子,恭敬地遞著碗,不讓張悅夾得太辛苦。不管吃不吃得下,這都是三嬸好意,他沒有拒絕的道理。
這頓飯剛開始是安靜的,是這個家的男主人——杜自誠先挑起了話題:“小牧啊,上大學一個月了,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杜梓牧一邊嚼著飯菜,一邊點頭。
“上大學之前三叔跟你說的話,還記得嗎?”他並不是在“問話”,也從不厲聲吆喝孩子,可他的臉彷彿生來就有威儀,這便足夠有肅穆感。
這份感覺率先觸動了張悅的神經。“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又想說什麼?”這番話對於尋常孩子來說未免過于敏感,但面對杜梓牧,她寧可做一個“神經質”的養母。
“你嚷嚷什麼,我這不是跟孩子閑話家常嘛。”杜自誠顯然不滿妻子沒把杜梓牧當“正常人”看待,卻又不能當著孩子的面指責,只能窩著火。
“沒事的,三嬸,我不是瓷娃娃。”杜梓牧本人開口了,張悅也不敢多說什麼,便放任他們聊了。
杜梓牧自然記得三叔一個月前說的那番話,若不是他鼓勵自己——“這是你擺脫過往苦難的契機”“要往前一步,就必須去嘗試”“不要拒絕機會,不要輕易搖頭”,他怎麼可能會主動參加社團,又怎麼可能會遇上穆彤呢?
“三叔,那些話我都記著。現在挺好的,我在文學社當幹事,偶爾審一下稿子,不算忙。”他以平淡的口吻敘述著,若不是後面“聊炸了鍋”,大家還真以為他的大學生活毫無波瀾。
“文學社好啊,修身、養性、靜心,再說了你也愛讀書,不錯。”杜自誠極為滿意地點點頭,“有沒有交到朋友?”
“嗯。”盡管文學社的“朋友”總是尋他開心……
“那就好,那就好。”看著他慢慢從憂鬱少年蛻變成陽光青年,杜自誠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一放了。
“大學交到朋友有什麼稀奇的,交到女朋友還差不多。”嘴碎的杜梓揚松開了叼著的筷子,饒有興致地問哥哥,一張稚嫩的臉已經頗具風采。“怎麼樣?文學社裡有沒有好看的小姐姐?看上哪個了嗎?”
“你腦子裡就淨裝這些東西,學習才會這麼差!”張悅戳了戳兒子的腦袋,替她的大寶貝分說,“上學一個月交到朋友就很不錯了,不能叫你哥一步登天啊!”
杜梓牧一頓,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抬眸說了兩個字:“登了。”
張悅似乎沒反應過來,回頭問:“登了什麼?”
“天。”他誠實地回答。
杜梓揚險些從椅子上滑下去。
杜自誠捂著嘴不讓飯噴出來。
張悅最是斯文,僅僅是筷子插在了東星斑上面。
“哥,你是說,你有女朋友了?”杜梓揚可興奮了,一拍桌就站了起來,“我有嫂子了是不是?”
“算是吧。”誰也沒見過,杜梓牧眼底有如此真實的笑意。
就像,闖進了水墨畫裡的繽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