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計劃著買房,便沒回家過年了,省卻了路費和新年給孩子們的壓歲錢,他老家那邊的風俗,給的錢都比較多。一個很疏的表哥也在春節前後結婚,他不回去也可以省卻一筆不小的份子錢。因為不是很親,他不出席可以不給他自己那份,父母代表全家人給個紅包就可以了。可是,自己居然淪落到為了省錢而逃避見親友,真是十分悲慘。
方才,他沒有回複東侵曉那段間隔,是開門取外賣。公司放了年假,他自己一個人縮在出租房,天氣冷得狠,中午就醒了,卻在床榻上躺到下午三點鐘,也不穿衣外出,燒點開水餓著肚子翻網頁,實在太餓了,思考不了些什麼,便發發呆,差不多到時間叫個外賣,午飯和晚飯一頓吃了。
他也覺得自己最近蠻討人厭的,話講得越來越偏激。一年半前來到深圳,因為窮,沒錢娛樂,依仗著大學寫情詩和彈鋼琴泡妞的才情,上網給別人填填詞,認識了一些玩翻唱的歌手。這個叫燈炎的很有潛質,粉絲一路飆漲,幸而自己認識得早,不然估計不那麼好勾搭。——這樣一想,他又有些心情好了,看,那些小姑娘的偶像不但要聽自己講不討喜的話,還要聽自己忽悠呢。
就為這點小事,他居然很高興。不過,坐在電腦那端聽他講社會公平的燈炎,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學生。常常泡在網路上,除了應付考試幾乎沒幹過什麼正經事兒,真像幾年前的他。
網路那頭,東侵曉卻想,這家夥是中産階級吧。東侵曉當然看得見社會不公平,他開啟門,推開窗就能看見,穿過一條小巷則見著了真實的。大城市的貧民窟何曾缺過鋪天蓋地的貧窮與川流不息的不幸?這裡的辛勞是永無止境的,生活在這裡的人是不會去討論意義的,但活著是真實的,真實到五角錢上都見得著笑容。
他所喜愛的這個城市,擁有如此大量的貧民窟,滯留了何等數量眾多的草根階層,比別的一線城市都多,它真正地開放、包容,不拒絕任何社會階層。做為一講國內經濟都會被首先提起的那麼幾個城市之一,它這個特徵總是很明顯,也很獨特……
這個城市太豐富、太複雜了,東侵曉覺得它像魔術師一樣讓人難以理解,又總能微笑地變出這個世界所有的花樣給你看。
那之後過了一年,那位網友遇到了一位同樣漂泊在深圳的北方女孩。半年後他們在深圳結了婚,變成了在網上曬新居和生活了。再後來,他老婆懷了孕,工作還是那麼累,不過工資見漲了,便很少在網上扯哲學問題。
大三開始,東侵曉總是為了忙學業的事,久久不更新歌曲,變成了網路上的失蹤人口,忽然詐屍一次都讓他粉絲一陣激動。比如這次準備畢業論文,他都半年沒更新過一首歌了。
……
東侵曉摘了幾個枇杷,要回到室內,他一開門,風先闖進了樓梯間的陰影中,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位素未謀面的深圳網友,想起了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在中國偏遠的小村莊,有一個女孩很漂亮,村裡的人都誇她美得像七仙姑。她亦以此自矜,對追求自己的小夥子們不屑一顧,她相信她的愛情在大城市,憑借她的美貌和手腕一定能過上好的生活。當她來到大城市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很美的,這裡美貌的姑娘太多了。
當時東侵曉不解地問他:“所以呢?”
“燈炎,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深圳網友答道。
那位深圳網友會彈鋼琴,會寫詩,能談論文學和電影,是一位頗有情調的人,他畢業後漸漸遇到了在大城市生活的各種困境。
東侵曉忽然想到自己也馬上畢業了,但他和他不同,他不需要像他們那樣在大城市掙紮。他會找到工作,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大城市,他的職場將是遼闊的天與地,所有的鄉村與城市,所有的陸地與海洋,自有人類文明史以來漫長的五千年、一萬年,甚至十萬年。
——未來的目標像直線般清晰,就等著他徑直走過去。
這一刻,他終於知曉了四年前的答案,為什麼輕率地填大學志願。
因為未知。
所有的熟悉即使未使人厭倦,但未知在。
因為世界很遼闊。
理想的人類社會應該同等遼闊,假如熟悉的環境沒有找到這種遼闊,那麼這種遼闊很大的可能性就在自己未知的領域。
未知,其實就如早上起床,拉開那一簾厚重的窗簾之後,迎來的白天和窗外整個的世界,但起初,我們最先看到的只是陽光,假如起得晚了,那麼則是刺眼的光明。
可是這一刻,東侵曉怵住了,他強烈地感受到了“世界很遼闊”的另一面含義——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
他握住門把的手止不住顫抖。
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那個墓到底是怎麼回事?以後還會再遇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