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阿媽,今天陽光很好。”
“恩。”
“我覺得身子有些癢,想洗澡。”
“……”
“……”
“等你大哥回來再洗好不好?阿媽一個人給你洗不了。”
“我保證不亂動。”
“去叫你二姐早點回來,再給你洗,好不好?”
張寶玉繼續哀求她,可她不為所動,以前上當過了,他的小兒子已經會騙自己人了。阿媽離開的時候,鎖上了大門,張寶玉聽到合上掛鎖的聲響,這樣就沒有小孩來騷擾他了。他忽然想大喊,喊她回來把木窗開啟,不過他沒有這樣做。房屋裡只剩下門窗縫隙滲進來的一些光明,其餘,一片黑寂。
夏末,他還是在一次洗澡的時候逃了出來。他早有預謀地從牆上扣下了許多泥塵,攥在手中,趁大哥給他松綁後的一個鬆懈,直接捂到對方雙眼上,他大哥大叫了一聲,摔倒在地,張寶玉又撿起旁邊的板凳,把二姐打倒在一邊,奪門而出。
他靈巧地穿進了村莊的小巷,快速地進入了高過人的玉米田。
哈哈,他就知道只有他才能逃出來,他身體裡的另一個鬼實在是太過沒腦子了。也對啊,假如他有腦子,一年前就不會去牛棚幹那種事了。
張寶玉想,這次假如被捉回去,以後連澡都無法洗了。
嗅著玉米地的清香,他感到很愉悅。
他問自己,我是誰?
他又自己答自己,我是張寶玉。
他輕松地在玉米地中間穿行,後面沒有人追他,遙遠的地方也沒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想,他們此刻大概在擔心大哥的眼睛了吧。
不過,他真實地感覺到了報複的快感。
所有人都很愚昧,從前的自己,大哥、二姐、大嫂、三姐、阿爸、阿媽、阿叔……
他在心裡數著這些人,一個個地數,腦中閃過了他們最善良的那一面,那些熟悉又親切的音容笑貌,那個有許多樂趣又有許多苦難的家。
他是張寶玉,這點他從未懷疑。為何要懷疑?小時候啊,只是聽大人講了一個故事,想法都會改變的,那些鬼讓他看了那麼多東西——恐怕是它們生前的事情吧,他會改變是多麼地自然,他懂得一些從前不懂的道理,所以改變了,這是自然而然的。
他從玉米田穿了出來,他很有興致繼續逛,管它呢,難得一個自由的下午,他又走過橫在溪面上用竹條排起來的直橋,沿著水稻田的田埂走。途中有些人很奇怪地看了他,他不與他們打招呼,也不害怕他們,更加不會跑開。
不知不覺,他來到山前,恍惚間想起去年的清明節,小侄子伸手來捉他。他想起來了,他已經九個月沒有看見小侄子了,小侄子害怕他,一看見他就哭,所以被家人藏了起來,起因還是另一個張寶玉摔了他。
以後所有家人都會越來越遠離他吧,他想著,有些傷心,可是就是抑制不住為今天的陽光而快樂啊。
即使傷心也快樂的。
即使愚昧也溫暖人心。
即使可怖又奇幻般地吸引人。
過日子,我的家人,鬼——死者從前如何過日子。
張寶玉走上了山林,想著哪一條路通往祖先的墳塋,他走向另一條岔路,隨便地走,聽著鳥語與蟲鳴,一個小時後來到了一個山谷。
他在湖邊坐到黃昏,站起來看著湖面撒了一泡尿,提好褲子,就徑直走進了湖水中。他會死去,以後,一切的折磨與一切的歡愉都與他無關了。夢中聽人講佛家故事,那人說,三界火宅,人不過如在屎尿中不知其苦的蟲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