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想,確實很有意思。假如他們推測正確,墓葬的主人是窯工,也許這附近會有一個瓷窯遺存呢。那將會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發現,此外,即使墓主人是在已經發現的瓷窯工作的,這也是非常珍貴的史料佐證。不過,現在最關鍵的是搞清楚這些瓷器是怎樣來的,墓主人為何選擇它們做隨葬品?退一萬步,即使墓主人與瓷窯無關,他本身這樣葬就極其有趣,具有個性,崔亮彷彿能看到幾百年前,某一個人活色生香的生活。
小趙問了問他們的畢業論文情況,又申明瞭一下並不是強制的,假如論文搞得差不多了,希望他們來幫忙,會給他們一些補助的。東侵曉想,我的論文還掐在你的老陳手裡呢,能不來幫忙嗎?
小趙又笑著說,而且學多點,對你們找工作也有好處。又說,萬一找不到好的,叫老陳推薦唄……
崔亮倒不太在意這些,他保研的,早就拿到南京某間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純粹覺得這墓葬有意思,他有興趣參與。
崔亮很年輕,二十一歲,同齡人眼前離奇的生物。專業成績只是最初的鋪墊,接著每一件細碎的事情皆成為一絲一點的光屑,灑在專業成績這個鋪墊上。知否?在我們的世界,人類最不缺乏的就是智力,接著是想象力。聰敏的姑娘猜對了他一半的家世,聽男生說他會把自己衣服的商標剪掉的,她們漫不經心地笑問,啊,為什麼?絲毫沒有察覺姑娘心思的男生答之,不知道啊,聽說不喜歡商標紮到面板。姑娘也許會清淡地隨意回一句,這麼講究啊?
這樣,光屑在成績的畫布上亮了一個點。
人習慣觀察身邊的人,接著他身邊的人又知曉了他的一些特徵。他自律,作息穩定,做事條理,別人就想象他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嚴格的人,光屑又多了一點。他不驕傲,不與人爭,不會自命不凡地孤立自己,別人就想象他擁有智慧,還可以根據這個特點想象其他東西,譬如想象他擁有這個年齡的孩子特別嚮往的成熟。
如此,光屑又亮多了一個點。
人擁有許多個側面,他總會有許多讓別人挑不出毛病的特徵,這些特徵都很尋常,尋常得如同每天都能見到的雲彩,可是人類會賦予它們特別的含義。只要它不是醜的,人類就恨不得統統歸類為美。
一個點,又一個點,這樣的光屑,彙成了漫天繁星。
瞧?要成為別人眼中的完美有何為難?
當年文森特?梵高畫的繁星只不過是顏料堆成的。
崔亮透過別人的想象力,成為了一層輕薄的夜景,披上了光輝斑斕的假象。
他多年輕,有幸被人類最大的善意所饋贈。多少與他一樣幸運的年輕人,陶醉在別人的贊譽中,接著在贊譽中重新校正自己的人生方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善,能培育一切,成其真與美。
這就是我們看到的一類優異的人,最初的生命體態。
人不缺聰敏與想象力,這些年輕人知曉了自己是不同的,至少是被評價為不同的。他們的才幹還沒成長為參天之林,自尊、自愛,甚至自戀,這些特徵就如林中的灌木、芳草與苔蕨,一陣春雨來了就忍不住探頭,離離茂茂,蔚為壯觀。幸運的年輕人需要自尊、自愛和自戀,就如健康的樹林需要花草繁盛。
所以太年輕就被定性為優秀的年輕人常常意氣風華,有時候還會驕傲過頭了。
趙學長即是屬於驕傲過頭了那一類,當然不能由此認為他不是好人。那些孩童啊,得到一句贊賞都忍不住雀躍的,年輕人得到周圍的人肯定,驕傲一點有何不可?所以,趙學長的校園生活過得非常有樂趣,他能做好很多事情,這些小成就都能讓他的驕傲滿足,他很快樂。
然而,崔亮對別人的肯定卻表現出不同尋常的遲鈍……
對的,優秀這個標簽並沒有帶給他多一分的快樂,他擁有的快樂,就是他原本擁有的。
這未免太遺憾了。
只有一次,他父親問他:“你保研不申請北大嗎?北大的資源更好。”
他愣了一下,說:“北大保研比較難吧?”
“是嗎?我覺得你沒問題。”
“我更想去南京。”他回答得很平靜,內心卻有一些雀躍,莫非父親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優秀的?
“哦。”父親應答了一聲,又說,“俊南還說,想讓你去試一下考社科院。”
他的小叔還想讓他去考社科院?小叔也覺得他能行嗎?崔亮那天覺得很快樂,走在路上都想跟每一隻貓,每一隻狗打招呼,腳步都是輕浮的,想擁抱每一棵大樹,想幫助每一位需要幫助的路人。
他所有的努力,以及別人給他的所有善意,都可以讓他去驕傲,然而他很遲鈍,所以驕傲帶來的快樂就這麼一點點了。崔亮也許想不到,他嚮往的學術生涯即便有一個美好的起點,卻要在起點延伸出去的第一步戛然而止,馬上迎來它的終焉,他還一點成就感都沒有體驗過。未來,那一片知識之花也不會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