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並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他穩當地穿過屋頂,徑直地往燈光對面走去。崔亮只好跟著他走在臨街的最外緣,穿過一排排雕刻精美的山花女兒牆,共走了七間店鋪來到少年身邊。少年早已經躲在山花女兒牆背後看著燈火對面。
近看的這棟古建築華麗得震撼了崔亮,崔亮在大學裡修的是考古學,對歷史文物總有天然的熱愛。柔美的室內燈光穿透了彩色玻璃鐵藝高窗,立柱、欄杆、拱券、鏤雕與塑像的憧憧黑影安靜地鋪過了魚鱗般的青石街道,橫斜在對街的立面之上。空氣中除了唧唧的蟲鳴,還搖曳著輕微的管絃樂與人聲。
“應該在跳舞呢,我猜是那時的會所。大蕭條前的美國爵士樂,一個民眾皆追求快樂的時代,簡單直白,單純得讓人豔羨。這條街是旅美華人建的吧。民國二十年,1931年。”少年讀的是刻在石樑上的落成年份:民國二十年。
二戰前,民族資本主義有過一段蓬勃發展的時間。那時候,不少國人開始相信,中國會這樣平穩地崛起的。然而一切的發展皆隨著日本全面侵華戛然而止,帝國的信心又重新跌入深淵。民國二十年,也是這一年,九一八事件爆發了。崔亮在對面的山花上看到了國民黨的徽記,這棟建築有軍方關系的。
“你耳朵這麼好?”音樂聲太輕了,崔亮聽不完整。
“耳聰目明。你注意看一下陽臺開著的門,看地毯,那裡是會客廳。小露臺對著的應該是休息室,除去會客廳,剩下的開間太小了,不過可以看街上的風景。寬敞的舞廳在更裡頭……”
“所以呢?”
“我在想,過去對面看看也可以很安全,顯然前廳沒什麼人。”
“我們過不去的。”不是說有鬼嗎?
“對的。我很惆悵。”
崔亮看了看騎樓的立面雕刻,覺得可以落腳的地方似乎還不少,少年身手那麼好,不知道可不可以徒手攀爬到地面。不過,他不會提醒他的,萬一對方真的爬下去了,自己就很難辦了。崔亮說:“那你現在搞清楚所謂的危險沒?”
“一無所獲,我覺得應該再過去那邊看看。”
少年指的是亮燈的另一處房宇,距離這裡一百多米,數過二十間店鋪之後。少年正要離開,對面的屋宇裡傳來急促的噪音,女人的尖叫聲,還有一個響亮的男聲:“捉住他,別讓他跑!”
崔亮內心一驚,以為被發現了。又聽到沉悶地一聲,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到街上去了。緊接著樓下傳來一連串腳步聲,有人從室內走到了街上。
少年的身體藏回了山花女兒牆後頭,謹慎地伸出了腦袋去看路面,過了一會,崔亮也跟著他這麼做了。只見路面上躺著一個穿著洋服的年輕女人,底下是一攤黑影般的液體,眼睛直直地望著上空。旁邊圍了四五個像是打手的男人,其中一個人蹲下摸摸了女人的脖子,說了句還有氣。
這時,他們之前看到的那位衣著體面的先生走了出來,說:“讓我看看,我是醫生。”他簡單地看了一下,又叫眾人把人抬回室內。醫生回到室內之前,突然警覺地抬頭看了看他們的方向,幸好少年反應快,及時拉了崔亮一把,才沒被發現。
“有個女人受重傷了!”崔亮心有餘悸,語氣很激動。
“……”少年又拉著他看向街面,“你看那攤血。”
地上的血跡剛才還是液體,現在已經不反射燈光,幹掉了,又迅速消失了。
“那血跡不見了!”崔亮說。
“那路基肯定經過特殊處理,下面有吸血的邪物。”
“……”接二連三離奇的事情,崔亮又不是無神論者,他這次想得很快,聯想到類似的民俗故事,吸人血的邪物,他問道,“現實情況,鬼的血也能被邪物吸收?”
“好吧,我開玩笑的。別當真,不會有人把公共道路整得這麼邪惡的。在世界範圍內,許多地方都有類似的傳說,認為自殺者死後,靈魂會重複自殺的行為。你似乎對民俗很在行的吧,不知道你對佛家的地獄有沒有了解。轉生到等活地獄裡的眾生,死掉後,經烈風一吹,又複原。這裡的情況很類似。”
“像……西緒福斯那樣?”在希臘神話的故事裡,西緒福斯是一位得罪了神明的柯林斯國王,神明給予他的懲罰是在冥界把巨石推上山頂,可是當巨石到達山頂又會滾落下來,他的懲罰因此無休無止。在神話與民俗故事中,經常有這種迴圈重複,永無休止的主題。
“恩。”
“你意思是裡面的人都是自殺的?”
“不是。傳統上,中國人對鬼的看法和佛教還是有些不同的。東亞有不少民間故事,講訴了有些人死後靈魂重複著生前的行為,他們卻不是自殺死的。可以肯定的,發生了一件特殊的事件,他們在很短的時間內,集體死掉了。”
“呃……那麼兇嗎?這裡豈不是都是厲鬼?”
“恩,應該都是橫死的。我們再過去那邊看看。”少年說得很平靜,和崔亮的老師在挖掘遺跡的作業現場介紹文物時的表情差不多。
“請別說得那麼自然。”站起來的崔亮看了看對面,不管前方是什麼,離開這裡精神確實會更輕松。他們朝一百米之外的燈光走過去。